一日的故事(2)
时间:2014-01-02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是是,今天星期。” “看来好象是忙得很。” “是这样的,时间规定了,没有办法。” 象是无话可说,两人于是沉默了。然而好象谁也不想到这里作为结束,谁也不愿点头走开,稍过一阵,那男子,忽又说道:“晋生先生你好象不怎样忙。” 晋生君听到这生人称呼他的名字,不由得不稍稍诧异的望这男子,男子也明白这个了,就说:“从送信的人那里,才知道先生就是晋生先生,真是久仰了。早想过来请教谈谈,又恐怕使先生不方便。搬到这里来同晋生先生在一个房子住倒真是难得的好机会,只是小孩子多,成天吵吵闹闹,真是非常抱歉了。” 男子说了,极其拘谨的微笑着,望到晋生君。 晋生君听到这话,先是也拘谨的微笑着,到后来听说到抱歉了,就说:“那里那里,孩子多,热闹一点,我顶欢喜有孩子。” 稍停,又说: “孩子象是四个,真可以说是有福气。大的有七岁八岁了吗?” “有八岁了。” “听先生声音,好象是四川。” “晋生先生听得出了,正是,家是在重庆上去的。晋生先生象是××××人,这几年来真出了不少豪杰。” “这几年那地方死人比别的地方多。” “是的,牺牲到这上面是很多的,××人能够牺牲,也好象×××能够做官一样,是土地问题。” “到过××么?” “没有。从前在北京读书,倒认识不少××人,全都象能干事,有作为样子。” “先生是住过北京了,念书到北大,师大呢?” “不是,我到过法大,那时是法政专门,八年前事了。晋生先生好象是也住到北京很久。” “有五年的光景,北京是比这地方方便一点,对我们这种人生活相宜。” “真是的,北京是好地方,那里住公寓,欠半年火食房租账是平常事情,似乎那里人懂艺术一点。” “好象是那样,一到这来,我就感到无办法了。” “我还以为晋生先生应当在上海住很好房子,生活在很舒服的家庭中了,所以当那天先生不在家,送信的拿信来时,我还不甚相信后楼住的就是先生。许多人不信先生是这样子过着日子的,真是笑话了。” “这也很平常,我是太不中用了,照新式说法是人落了伍,一个落了伍的人,追逐不上时代,小至于衣服也象赶不及时代,不配说是年青人,所以就这样马马虎虎活下来了。” “大作不是很有销路吗?” “那已不是自己的东西,全归做生意的人了。” “好象很多呢,快有二十种了吧。我的妻,她是欢喜读晋生先生的作品的,她好象就买得有十四种。” “……” 照例听到有人欢喜读这文章,不拘这话是出于诚实或应酬,晋生君总忽然感到窘迫,哑口无言的。因为自己总以为文章全只是为同那类善于经营的书店主人论字数钱来写的,不拘内容,字数多则得钱也多,这样的办法,不应当再有人来把它当着一本书读的了。但很不容易对付的,就是偏偏这类文章总有机会得到一种出于意外的美誉,因此晋生君更觉得容易在为难情形下哑口了。 晋生君不说话了。那男子就又说道: “近来开书店的象都发了点财。” 晋生君说: “这是应当的,他们有钱,有钱就可以做这种事。现在在上海,要靠到他们大老板生活的,人也很不少呢。” “怎么不喊口号‘打倒’。” 说到这样象是笑话的男子,第三个孩子从上面喊爹爹,听到喊声了,这做爹爹的就抬起头同三层楼的孩子说话。 “怎么样?” “二哥要橘子,口干。” “没有橘子可买,贵!” “妈说买去。” 这男子便顺着孩子的口气,做着做爹爹的人和气的神气,说:“好吧好吧,我就出门去看。(一面回过头来,同晋生君笑。)小孩子真是麻烦人,今天二小儿病了,发烧,口干,不能起来,做父亲真不容易。” 晋生君不好说什么话。他望到这大学毕业生的家庭情形,把平时要女人恋爱的痴处全明白了。他就想,这人或者也是因恋爱得来的太太,看这太太能够这样好性格,一面照料到四个儿女一面还看新书就可知了。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有职业的人,一个家庭会纷纭杂乱到这样子。并且看男子也并不象无用的人,何以就不能把一个家庭弄得更象样一点? 那男子,见晋生君不说话,以为晋生君要上楼做事了,就侧身站到二楼亭子间转角处让晋生君。 “回头再谈吧,只要不妨碍晋生先生工作,既然住在一处,谈话的日子多着哩。” “好好,回头再谈。……自己提水,不用娘姨么?” “她象太忙了,倒不如自己这样作方便一点。这地方水倒方便,哈哈,再见再见。” 这时,晋生君已走上楼到房中了,这男子,橐橐橐橐踏着楼梯,直走到厨房水管旁去。稍过一阵,于是听到哗哗放水到壶中的声音了,再过一阵,又听到橐橐橐橐一级一级沉重的声音上楼梯了,晋生君坐到桌边,听到声音,好象忽然把这声音同法政大学联想在一边,非常不协调,就觉得自己是无用的人,在梦想生活上,也觉得这是一种不敢担负的事情,而别人却勇敢的担当一切,应当有着硬汉子那样称谓的丰富生活了。 因为楼梯上的一谈,这男子,从外面为孩子把橘子买回,不久就到晋生君房中的床沿坐下了。他才知道男子姓陆,太太姓金。谈了将近一点钟近于孩子气的话,各人都象很合适难得,尤其是晋生君,从男子方面,发现了许多坚固这新的友谊的理由存在。因此晋生君,知道了男子虽在国内最高学府得着毕业的凭证,如今在上海却只做着一个机关中每月六十元月薪的办事员,太太则从女高师学校出来就作了儿女的母亲,年复一年,儿子益多只在作母亲一件事情上消磨这日子了。男子去了,晋生君就在想象中,经历这男子生活中忧郁。听到姓陆的男子说是每天到办公处去,就是抄写一点公文,造造月报,与同事谈谈闲话,一种极其可笑的生活刻画,在男子说来,是使晋生君感到另外一种神往,只能用苦笑作会意的答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