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上)(19)
时间:2009-06-15 作者:巴金 点击:次
淑英抬起头来吃惊地抱怨道:“三妹,你在哪儿学来的顿脚?好好地吓人一跳!你到底恨哪个?” “我恨,我都恨!我恨我不是一个男人!我若是男人,我一定要整冯乐山一下!”淑华挣红脸答道。 “三小姐,你真是跟别人不同,”婉儿用羡慕的眼光看了淑华一眼,她的眼睛已经揩干了。她换了一种带点幸灾乐祸的报复口气说:“不过你也不必多怄气。报应就要来了。冯老太爷的儿子前两个月害瘫病,起不了床,屙屎屙尿都在床上。两位孙少爷跟陈克家的二少爷很要好。听说他们三个在外头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冯老太太欢喜他们,老太爷也不敢打骂,只好暗暗生气。他们总有一天会气死他的!……”“就跟五爸气死爷爷一样,”淑华忽然高兴地打岔说。 “三妹,小声点!”淑英听见陈家二少爷的事情心里很不好过,接着又听见淑华的话,就厌烦地警告道。 “二姐,你今天怎么啦?你让我痛快地说几句,好不好?”淑华故意跟淑英顶嘴,她的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 “人家是为你好。你不在乎,我就不管,惹出事情来你担当!”淑英皱了皱眉头,温和地抱怨道。她害怕再听人谈这种叫人心烦的事情,便吩咐翠环:“你出去喊人雇两乘轿子来,我们要到外老太太家去。”翠环答应着正要出去,淑华连忙接下去说:“不要急,多耍一会儿,我还要跟婉儿讲话。” “我看你有多少话讲不完!等轿子来了,你们的话也应该讲完了罢,”淑英说,她又向着翠环说:“翠环,你不要听她!你快去!”翠环就走出去了。 婉儿站起来,掉转身子,向窗外看了片刻,桂堂还是一年前的那个样子。她一面看一面伸起右手在脑后那个长髻上抽出银针,在黑油油的头发上轻轻地挑了两下,又往下抹了两下,然后把银针插回到髻上去。她放下右手的时候,手腕上的金圈子亮了一下。“你几个月了?”淑英走到她身边在她的耳边小声问道。 婉儿略略地吃了一惊,侧过头看淑英,她看见淑英的眼光停在她的肚子上,她马上红了脸,眼睛望着窗外,轻轻答道:“四个多月了。” “你要保重身体啊!他们待你是不是好一点?我看你穿的、戴的都不错,”淑英关心地小声问道。 婉儿又侧过头看淑英,仍旧小声答道:“老太爷打得少些了。老太太还是那样凶。他们那位媳妇整天说刻薄话,挖苦人。不过我也不怕。……” “说得好,我赞成!”淑华站在她们背后不大注意地听她们讲话,听到这一句,就故意大声称赞道。 婉儿和淑英两个人一齐转过身来。婉儿望着淑华继续说下去:“我初到冯家的时候,哭得真多,常常哭肿眼睛,挨骂又挨打,饭也吃不下,人也瘦了。只怪自己命不好,情愿早死,重新投胎做人。那时候我真想走鸣凤的路。现在我也变了。既然都是命,我何必怕他们!该死就死,不该死,就活下去。他们欺负我,我也不在乎。我心想我年轻,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我总会死在你们后头。我会看到你们一个一个的结果。二小姐,你刚才说起我出门穿戴都不错。别人看起来,金圈子,宝石耳坠,银首饰样样都有。不过回到冯家,一进屋立刻要把这些值钱首饰交还给老太太捡起来,少一样也不行。我到冯家以后一共也不过出三回门,就是回来看太太小姐。以后要来也不容易。在家,有大喜事要我出来见客,也要戴这些值钱首饰。他们要你戴,你不戴也不行。别人看起来,冯家待我多好,我真是有口难辩!”“这就是伪君子,假善人!我就恨这种人!”淑华生气地骂了一句。她接着又鼓励般地对婉儿说:“你说得对!冯家两个老怪物大你四十岁,一定死在你前头。他们这种人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刚说到这里就听见有人在说:“看不出三小姐还会算命!”这是翠环在跟她开玩笑。她噗嗤地笑了一声,知道轿子已经雇来,淑英和婉儿就要动身了。“我又不是瞎子,我哪儿会算命?我从来就不相信命!”淑华昂着头含笑地望着翠环,得意地说。她接着又对正在系裙子的婉儿亲热地说:“婉儿,你以后多来耍嘛!”淑英到后房去了。婉儿系好了裙子感激地答道:“只要他们放我出来,我一定来!三小姐,这半年多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这些事讲出来了,心里头也痛快多了。”她愉快地笑了。------------------ -------------------------------------------------------------------------------- 7 -------------------------------------------------------------------------------- 一天午后,天气温暖,淑英吃过早饭,陪着母亲谈了几句话,回到自己房里来,觉得身子有些疲乏,便拿了一本小说往床上躺下去。她勉强看了两三页书,但是眼皮渐渐地变得沉重起来,她不知不觉地把手一松,不久就沉沉地睡去了。“二小姐,二小姐。”淑英梦见自己同琴表姐正在花园里湖心亭上听婉儿讲话,听见有人唤她,便含糊地应了一声,依旧闭着眼睛。她还不曾醒过来,但是接着一个噗嗤的笑声把她惊醒了。她惊讶地睁开眼睛看:一个穿竹布衫子的身材瘦小的少女抿着嘴在对她笑。“二小姐真好睡!铺盖也不盖一床,看着了凉生病的,”绮霞带笑说。 “不要紧,天气这样暖,哪儿会着凉?”淑英说着伸了一个懒腰,就坐起来。她一面问道:“什么事情?是不是来了客人?” “是,周家外老太太来了。二小姐,我们太太请你就过去,”绮霞答道。 “那么蕙小姐同芸小姐也都来了?”淑英惊喜地问道。 “自然罗。还有两位舅太太,还有枚少爷,满屋子都是客人,闹热得很,”绮霞兴高采烈地回答道。 “好,让我换件衣服就去,”淑英站起来,去开了立柜门,在那里面取出一件淡青湖绉的夹衫。她又问绮霞:“三太太呢?” “三太太刚才带翠环去了。我先去请她,过后才来请你。二小姐,你快点去罢,”绮霞兴奋地催促道。 “你看我这样子好去见客人吗?难为你给我打盆脸水,等我收拾一下就去。”淑英说了便拿着衣服往后房走去,绮霞也跟着她走进后房,又拿了面盆出去打了脸水来。淑英洗了脸,擦了一点粉,把头发抿光,又换好衣服,便和绮霞一道出去。 她们走到左上房窗下,听见嘈杂的人声从房里送出来。淑英忽然有点胆怯,迟疑地停了脚步。但是绮霞抢先地跨上石级,两三步走进里面去了。淑英也只得跟着她进去。周氏房里装满了一屋子的人,大家有说有笑地谈着。淑英刚跨进门槛,就看见好几个人站起来,五颜六色的衣服几乎使她的眼睛花了。她听见一个声音叫“二姐”,那是淑华的声音。她连忙带笑走过去。房里的客人都是她见过的,四年的分别不会使她完全忘记了那些面容。她先给周老太太请了安,又给两位舅太太请了安,然后跟两个表姐和一个表弟都拜过了,就在她的母亲张氏身边一个方凳上坐下来。周氏、张氏继续陪客人讲话。淑英就趁这个时候偷偷地看那几个客人。周老太太的头发花白了,那张黄瘦的脸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张略扁的嘴说起话来却很有精神。大舅太太陈氏有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是一个丰满的中年妇人,穿了一件浅灰色团花缎子的夹袄,系了一条红裙子。二舅太太徐氏比较年轻一点,身材短小,面孔带圆,穿的是一件浅蓝色滚边的夹袄,系着一条青裙子。她因为居孀,脸颊上没有擦红粉。那个有一张瓜子脸,凤眼柳眉,细挑身材,水蛇腰,穿一件滚边玉色湖绉短袄系粉红裙子的是蕙小姐。更年轻的一个是芸小姐,她的衣服同蕙的一模一样。她和蕙还是差不多一样的高矮。一张脂粉均匀的圆圆脸上带着非常天真的表情。她爱笑,笑起来的时候颊上便现出两个很可笑的酒窝。蕙的脑后垂着椭圆的发髻,芸却梳了一根松松的大辫子。还有一个枚少爷,年纪比觉英大一点,脸长长的,上面没有血色,穿着不大合身的青缎子马褂,杏黄色团花袍子。他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里,把两只手放在膝上,低着头,垂着眼,不跟人讲话,也不去看别人。淑英看见枚少爷的这种神情,脸上浮起微笑。她又把眼光掉去看蕙。蕙在凝神地倾听周氏讲话,嘴角露着微笑,但是脸上还带了端庄的表情,眉尖微微蹙着,眼角挂了一线愁思。淑英忽然想起了周氏告诉过她的那件事情,她更想到这个少女的命运,心里有些难受,不觉痴痴地望着这张美丽的面孔出神。“蕙儿,你不跟你二表妹、三表妹多讲话?不见面的时候你想念的了不得。见了面,理也不理,又不好意思了!”周老太太忽然带笑地对蕙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