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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上)(15)

  “啊,你妈哪儿是老古董?老古董明明在爷爷的房里。你碰它一下,可就值价了。其实让它摆在那儿不去理它,它一点用处也没有,”沈氏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她感到一种满足。“我晓得你在说哪个!”淑华得意地笑道。“你说陈——”

  “三妹,”觉新嗔怪地瞅了淑华一眼,阻止她说下去,她便闭了口。

  “对啦,”沈氏毫不在意只顾得意地说。“三姑娘,你真聪明。要是我们贞儿有你一半聪明也就好了。”她说到这里就向四面望了一下,用眼光去找淑贞。淑贞不敢答话,胆怯地偎在琴的身边。“五舅母这句话说得不公平,四表妹原本也是很聪明的,”琴看见淑贞的畏缩的样子,觉得可怜,便仗义地说。

  “琴姑娘,你不晓得,我们贞儿今年十四岁了,可是连麻将也不会打。你说她笨不笨?”沈氏理直气壮地说。她吹起纸捻子接连抽了几口烟。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了她的脸。烟袋里的水声有规律地响着。众人都不作声。显然大家都不以她的话为然,但是也不便反驳她。觉民很不满意,就独自轻轻地吹起口哨。琴听见沈氏的话不觉起了一阵恶心。但是她极力忍住了。她对淑贞反而更加怜爱。她暗暗地抓起淑贞的微微战抖的手,紧紧地握着。“琴孃孃,再摆一个,再摆一个,”海臣捏住琴的另一只手央求道。

  “下回再摆罢,今天摆一个就够了,”琴放了淑贞的手,把两手伸去抱住海臣的肩膀,俯下头温和地对他说。

  “不够,不够,”海臣摇摇头坚持地说。

  “海儿,你不要再吵琴孃孃了。琴孃孃讲了好多话,太累了,让她歇一会儿罢,”觉新在旁边阻止道。

  “嗯,”海臣应了一声。过后他又拉着琴的手说:“琴孃孃,你累吗?好,你歇一会儿,下回来你给我多摆一个,要更长的。”

  “好。你真听话,这才乖勒,”琴一时高兴就捧起海臣的脸,在他右边脸颊上吻了一下。海臣受了夸奖,心里非常快活,便得意地说:“爹爹说我乖,婆婆也说我乖,我会听话,我不爱哭。”淑华第一个噗嗤笑了,她接着说:“海儿,到我这儿来。我给你摆个好听的‘龙门阵’。”

  海臣把头扭一下,扁了扁嘴答道:“我不要听你的‘龙门阵’。你只会摆《孽龙》,摆《熊家婆》,我听过八十道了。还是琴孃孃摆的好听。

  众人笑起来。觉民连忙带笑称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好,你记住,下回你再找我摆龙门阵,我就撕掉你这张小嘴,”淑华笑骂道。

  刚刚在这时候大房的袁成从外面走了来向周氏说:“太太,姑太太差人来接琴小姐回去。”他的瘦长的身子站得笔直。

  “晓得了。是张升吗?你喊他在门房里等一会儿罢,”周氏不去问琴的意思,就吩咐道。

  “是,”袁成垂着两只手恭敬地答道。

  “大舅母,我还是现在就走罢,”琴连忙说,她就站起来。

  “琴姐,”淑贞马上抓住琴的一只膀子,十分依恋地轻轻唤道。她的手微微颤动,声音也微微颤动,好像琴一去就会把她的什么宝贵的东西也带走似的。

  “琴孃孃,你真要回去吗?你就住在我们家里,大家在一起耍,多有趣。你天天给我摆龙门阵,好不好?把姑婆婆也接来,”海臣天真地拉着琴的袖子絮絮地说。“海儿,你说得真好。我回去过两天就会再来的。我家里故事书很多,下回我带几本来,一定多给你摆几个龙门阵,”

  琴抚着海儿的短头发,爱怜地说。

  “书没有带来不要紧,你不要自家回去,就喊袁成去拿来好了,”海臣依旧天真地说话,使得琴也忍不住微笑了。

  “好倒好,不过我明天早晨就要上学,”琴回答道。

  海臣沉吟了一下,便正正经经地说:“上学是很好的事情。爹爹说好人都要上学。我长大了也要做个好人。爹爹每天教我认字。爹爹说,我好好地认字,好好地听话,妈妈也高兴。爹爹说,妈妈在天上,她天天看得见我,我看不见她。我想天上一定也很有趣。妈妈一定很快活。她一定也想我。我想我总有一天会看见她。我要告诉她好多好多话。”他指手画脚地说,脸上带着认真的表情,好像在叙述一件重大的事。他没有一点悲哀,但是他的话却引起了好些人的痛苦的回忆。觉新起初满意地微笑着,后来暗中垂泪了。“你妈妈一定也很喜欢你,”琴勉强挣出了这一句,一把抱起海臣来,紧紧地抱着他,半晌不说话。

  觉新伸手揩了一下眼睛,忽然注意到那个中年仆人还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便吩咐道:“袁成,你去罢。你喊张升在门房里多等一会儿。现在还早得很。”

  “是,大少爷,”袁成恭敬地应道,便转身走了。他走了十多步路的光景,又被沈氏叫了回来。

  “袁成,外面有胡琴的声音,一定是唱戏的瞎子走大门口过,你赶快去把他们喊进来!”沈氏吩咐道。

  “是,”袁成恭敬地应了一声,就放开大步往外面走了。“琴孃孃,你不要走,要唱戏罗,”海臣高兴地对琴说。

  这时候众人才注意到从外面送进来隐约的胡琴声,檀板声,碰铃声。那些乐器凄凉地哭着,婉转的哭声无力地在空中飘荡,使这春夜也带了悲哀的情调。众人的心逐渐地被这些声音吸引去了,好像它们把他们带到一个地方,带到他们的失去了的回忆那里去。众人茫然地倾听着这些声音,各人沉溺在自己的回忆里。只有海臣是高兴的;淑华是激动的;沈氏是平静的。但是外面的声音突然停止了。“琴姑娘,你不忙走,我请你听瞎子唱戏,我今天打牌赢了钱,”沈氏兴高采烈地说。

  “好,多谢五舅母,我就等着听一两折戏再走,”琴陪笑道。她刚把话说完,觉英、觉群、觉世、淑芬四个人从外面跑了进来。觉英跑上石阶,向着淑英、淑华两个问道:“哪个喊瞎子来唱戏?”“五婶今天打牌赢了钱请客,”淑华顺口答道。她接着反问觉英:“你们今天不读夜书?”

  “今天先生有事情,放学,”觉英得意地回答。

  “四爸,五婆婆请琴孃孃听戏,”海臣在旁边说。

  淑英看见九岁的淑芬跟着三个哥哥在外面跑,便对她说:

  “六妹,你还不回屋去?你跟着四哥他们跑来跑去,四婶晓得会骂你的。”

  “不要紧,妈不会骂我,”淑芬气咻咻地带笑回答,她昂起头,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走到淑英的身边,摇着淑英的膀子说:“二姐,你心肠真坏。你们听瞎子唱戏,倒喊我一个人回屋去!”淑英皱了皱眉,正要回答。何嫂动着她的两片鲢鱼脚从过道里走出来,唤道:“孙少爷,去睡罢。”她走到琴的面前去牵海臣的手。

  海臣留恋地看了琴一眼,把身子一扭,嘴一扁,回答道:

  “我不睡。我要听唱戏。”

  “现在不早了。你再不睡,明天早晨又爬不起来。走,好好地跟我去睡,”何嫂坚持地说,但声音依旧是温和的。

  “琴孃孃,你喊她过一会儿再喊我去睡。我不想睡,我要陪你耍,”海臣不回答何嫂的话,却伸起头,低声对琴说。

  琴惊讶而又爱怜地望着他,正要说话,却被觉新抢先说了:“海儿,你乖乖地跟何嫂去睡。戏你又听不懂。你把琴孃孃缠了很久,你让她歇一会儿罢。你是我的乖儿,你要听爹爹的话。”琴连忙说:“不要紧,我很喜欢他。让他多耍一会儿也好。”她的手依旧在抚弄海臣的膀子和头发。

  “爹爹,我听话,我就去睡,”海臣看了觉新一眼,温顺地答道。

  “你不多耍一会儿?”琴怜悯地问道。

  海臣摇摇头,声音清晰地答道:“我不耍,我要去睡觉。”

  “真乖,我们孙少爷真懂事,”何嫂在旁边称赞道。她又对他说:“我们走罢。你给琴孃孃请个安。



作品集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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