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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种人生(5)


    不但如此,而且他的脸色看起来十分红润。而在温宝裕开始要唤醒他的时候,他的神情开始起变化,先是紧皱着眉头,脸上肌肉开始抽搐,转眼之间,和刚才那种恬静愉快的神情完全相反,现出很痛苦的样子来。
    而当温宝裕继续摇动和叫唤的时候,他的神情不但痛苦,而且恐惧之极,甚至于在整个脸上,都有汗珠在沁出来。
    这时候温宝裕也看出情形不对头了,可是他却并不停手,反而更着急地想要弄醒他父亲,而他父亲也就变得更加痛苦和恐惧,简直令人看了心惊肉跳。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可是却直觉地感到这种情形不能再继续下去,所以我以极快的动作,一下子把温宝裕和他父亲分开。
    温宝裕神情骇然,我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必着急。这时候我想到的是:他父亲原来在沉睡中正在做一个好梦,所以神情才会如此愉快。而温宝裕去摇他叫他,分明惊动了他的好梦,他没有醒来,却由好梦变成了噩梦,所以模样才变得如此可怕。
    我不知道如果继续下去会有甚么样的结果──如果温伯如这时候是在练甚么内家气功的话,那么这种情形就会形成极度危险的“走火入魔”,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立刻阻止温宝裕的行动。
    温宝裕被我推开之后,不由自主大口喘气,而温伯如还是没有醒,只是神情已经迅速地恢复平静,并且吁了一口气,我们也跟着一起松了一口气,仿佛和他一起经历了极度的凶险,而现在一切危机都已经过去了一样。
    我和温宝裕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一个人竟然可以沉睡到了这种程度,虽然睡觉是人类最最普通的行为,可是这种情形,也使人感到难以形容的诡谲。
    看着温伯如神情恢复平静,脸上的汗珠在向下流,由此可知他刚才虽然在睡觉,可是所感到的死惧和痛苦是如何之甚!
    温宝裕取出纸巾,过去替他父亲轻轻抹汗,情景看来相当温馨动人。
    温宝裕转头向我望来:“发生了甚么事?”
    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而且有了答案,所以立刻就有回答:“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温宝裕道:“那……那我父亲怎么会这样?”
    我道:“他没有怎么样,他只是在睡觉、做梦,给你一把扰,从做好梦变成了做噩梦,现在又回到了好梦而已。”
    我这时候说来轻松,可是想起刚才的情景,还是不免心中有很古怪的感觉。
    温宝裕虽然不能否定我的话,可是他显然心中还充满了疑惑,所以他不断摇头。
    这时候温伯如反而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又显露出心情极度愉快的神情。
    温宝裕却又担心:“他怎么睡得如此沉──人怎么可以这样睡觉,要是叫不醒他,那怎么办?”
    我也感到情形很怪异,不过我还是觉得温宝裕紧张过分,笑道:“等他睡够了,自然会醒来──他经常这样子沉睡吗?”
    温宝裕很不好意思,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会,才苦笑道:“我一直……对他……不是很亲近,所以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真是……真是愧为人子!”
    我认识温宝裕许多年了,从来也没有听到过他说这样感性的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只好在他背上用力拍了几下,道:“看来令尊暂时还不想醒来,我们别打扰他,由得他睡个够。”
    温宝裕叹了一口气:“我是怕你来了,他却睡觉,你一生气走了,再要你来可就难了!”
    我苦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
    温宝裕居然瞪了我一眼,我念在他是为了父亲的事情,所以不和他计较,只当看不见。
    我向屋子指了一指:“先进去看看。”
    一走进月洞门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一列屋子,屋子完全是古代的建筑方式,我也不必细表,总之是在中国古装电影中可以看到的那种屋子。
    温宝裕点了点头,和我一起走进去,他一步一回头,看还在沉睡中的父亲。
    我自行推开门,还没有走进去,一股药香扑鼻而来,看自然而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煎中药的香味,十分特别,没有另一种气味能够有这样丰富的内容,一口气将香味吸进去,脑部立刻可以分析出中国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所包含的一切,其中更混合著甜酸苦辣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众生苦爱。
    受中药香味影响,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中间的一只红泥小火炉,炉中炭火融融,炉上是一个比火炉还要大的药罐,罐嘴热气氤氲,香味正是从此而来。
    在火炉旁边,是一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得发红的竹椅,椅上有一柄鹅毛扇,看来是煸炉火之用。
    那是一个相当宽敝的厅堂,而当我的视线从火炉移开之后,看到的就是书架和书──有的书在书架上,而更多的书不在书架上,而在各处:地上、茶几上、椅子上、桌子上……
    其中不但有一半以上是线装书,而且也有大部头的洋装书。
    可以看出这些书绝非用来装饰,而是真正经常在翻阅的。
    除了书架之外,有一边墙壁全是药柜,放置中药的柜子另具一格,由许多小抽屉组成,上面都写着药材的名称。
    很难形容这是甚么样的环境,说它是书房,说它是药室,都可以。温宝裕却道:“这是我父亲的研究室。”
    当然要称它为研究室,也并无不可。
    本来在这样环境和气氛中,我无论如何没有发笑的道理,可是我一抬头,看到了悬着一块匾,我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匾上题的是三个字:“五香斋”。


作品集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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