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船(2)
时间:2013-12-13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老板这时也装不听见自己做事理绳子,用水湿绳的一端,缚到桩上去。他过了一会,才斜斜睨着这输干了工钱的汉子,说,“到厂里去吧,回头说。” 无可奈何似的露着灰败的脸色摇摇荡荡走上跳板,喜保走了。革命告一段落。中年船主记起了同八牛要说的话,他要他守船,他因为自己想到蒲苇村走走。蒲苇村去康村是五里,路并不远,那里有船主两坛袁世凯头的现洋在老姑母床下土中埋着,他放心不下,得去望望这财宝同看守这财宝的老人,所以吩咐八牛守船,等候喜保回来就换换石子收单,自己则就便还可以到蒲苇村带点牛肉回来,作为下酒的东西。 八牛诺诺的答应着,但同时要一点钱,说有用处。这汉子因为年纪不大,钱是不在自己手上的,平时是工钱全由船主交把他亲娘或外祖母手里所得也不多。这时借守船责任,所以开口向船主要一点钱,他实在是见到岸上热闹心有点痒。 “你不许赌!” “我不是赌。” “什么用处?” “有用!” “不许赌钱,你一定是要赌!”这中年人是看透八牛小子的心了。因为这样,八牛就有点不平,所以回答:“我说你不信,你这人!” 平时作长辈兼主人的他,听到这话又觉得与习惯不同了,他低下头想了一会,想这真是要革命了,没有手段可不行了,他忽昂起头来,很沉重的说道:“没有钱。” “为什么我应当有的不把我呢?” 说话的八牛,虽有不平的神气,然而音调软弱,完全是类乎小孩子放赖的意思,但在今天的船主听来,总觉得这是近于受××党人的煽动起了革命一样,看起来自己前途真好象极其黯淡了。他听到八牛说要明白不把钱的理由,他在计划策略,他不作答,游移了一会,却用家长的语气说道。 “八牛,你是大人了,应当懂事。” “你送我一块钱才行。” “这样多有什么用?” “这是我的。” 这话好象完全不是从八牛口中说出,他就很诧异的望着八牛的脸,“是你的放到我身边不稳当么?” 事情是真象很奇怪的,今天的八牛,性质似乎变了,他仍然顽固的说:“我要。” “到明天我全把你也可以,这时拿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是完全失败了。凡是到质问请求明白理由,都可以说是革命的酝酿,他这时想到说不定这人将来就会谋害他,抢掠他的积蓄,大家平分,于是他一语不发,惨然的坐到舵把上,过了一会,从板带中掏出一块洋钱,捏到手中,交给面前的八牛了。 送了钱,他要去蒲苇村本来就可以走了,但他不走。他想起了什么事他暂时不上岸,象是把去蒲苇村的事情已经忘记了。他望到天空,又看着那一群蹲到树荫下面的将来可以成为杀人放火的汉子,就轻轻的叹气。因为他似乎隐隐约约知道凡是有××党到的地方,做工的全不做工,安分的全不安分,到那时节,做主人的就完全遭殃,一切糟糕,不待言了。 因为静他于是也听到山上打岩的声音了,他糊糊涂涂的想,……八八六十四,烧饼歌说大家都起来。大家起来打洋人。帝国主义打倒了,马路也不要了,船钱不算数,倒找三十一元。……他只糊糊涂涂的想,心上似乎生了一点气,又无从向谁发作。 得了钱的八牛,说是不赌博,本来就全因为赌才一定要钱。如今见船主无上岸意思,又不敢上岸去参加,又不敢到市街上去玩,这钱在手心捏出了汗,他还不知要怎么办,也就觉着无聊了。 这时又听到岸上人喊嚷。 这是一个赢了许多钱的庄家,忽然在一次孤注上钱被众人瓜分了,因此大家很得意的呼喊着。那庄家,不到一会,就垂头丧气从跳板上走上船了。 八牛轻轻的向那输了钱的伙计问话,“四哥,怎么回事?” “被打倒了。” “扳不扳本呢?” “命运不济。” “我这里有,”他于是作着不让船主知道的神气,把一块热巴巴的洋钱交给了这个人,好象只要这钱可以作注,自己也就得到赌博的意味了。有了接济的船伙之一,忽然壮大了胆,不久就又搀入赌徒的叫嚣中去了,这一切一切船主都望得分明他不做声。 八牛见船主不走,明白这是因为要钱所以心中不愉快了,他既已把钱借给了他人,就也不表示软弱,他也不上岸,只坐在船沿上洗脚。他把一双脚垂到水里去,头上是中秋天气的太阳,这人在大六月白热太阳下尚能作工行船,这时头上的太阳自然全不在乎了。 船主望到这年青汉子,把钱交把另一船伙,又目击上岸的人把洋钱在青石上试声音清浊,只是不作声。他心想到许多事情,许多在平时不必有的感想这时都奔到心上了。他因为无聊,又无事可作又不想走,就从尾梢跳到水中,水深及膝,从水中湿淋淋的走上了岸。他不愿去那赌博,就一人走上高坎,坎上可以眺望远处,隐隐约约望得到蒲苇村的保卫团旗子,在风中动。 八牛在船上,把下衣一脱,跳到水中,慢慢走向深水处去,泅起水来了。他将泅水过河,这河有四分之一里宽,水深有河身宽度五分之三,他慢慢的泅去,用脚拍水,用手扒,昂着头,他还能听远处唱歌的声音。不久他又从彼岸泅回了,象一天风云,把水洗净了,他在河中大声喊船主。 他喊他做舅舅,说: “舅舅,你为什么不去蒲苇村看外婆?” 这中年人望着水中的八牛,不作答。 八牛上了岸,光身爬上坎到树下船主身边来,他投降了。 “你哪去有事吧,我在这里看船。你哪去,我等。今天还早,听有鸡叫,刚半日哪。”这时听到赌博那一边又嚷起来了,把钱借得的一个汉子,扳了本,到八牛处退钱来了。八牛接了钱,仍然是先前那一元,他仍然交给了船主,“舅舅你哪收下,我不要了。” 船主接了钱,暂时也不塞到板带中去。因为这钱重复退回,他的心稍稍活动了。他觉得就到蒲苇村去看看再说,重复到船上,把一些从××市上买来的东西,为老姑母捎去,他戴了一顶草帽,携了一个贮酒大葫芦,爬上岸一句话不说,沿河走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