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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怨的青春(席慕容诗集)(3)

  ■际遇

  在馥郁的季节 因花落
  因寂寞 因你的回眸
  而使我含泪唱出的
  不过是
  一首无调的歌
  却在突然之间 因幕起
  因灯亮 因众人的
  鼓掌 才发现
  我的歌 竟然
  是这一剧中的辉煌

  ■诱惑

  终于知道了
  在这叶将落尽的秋日
  终于知道 什么叫做
  诱惑
  永远以绝美的姿态
  出现在我最没能提防的
  时刻的
  是那不能接受 也
  不能拒绝的命运
  而无论是哪一种选择
  都会使我流泪
  使我 在叶终于落尽的那一日
  深深地后悔

  ■妇人的梦

  春回 而我已经回不去了
  尽管仍是那夜的月 那年的路
  和那同一样颜色的行道树
  所有的新芽都已挣出
  而我是回不去的了
  当所有的问题都已不能提起
  给我再美的答案也是枉然
  (我曾经那样盼望过的啊)
  月色如水 是一种浪费
  我确实已无法回去
  不如就在这里与你握别
  (是和那年相同的一处吗)
  请从我矜持的笑容里
  领会我的无奈 领会
  年年春回时 我心中的
  微微疼痛的悲哀

  ■野风

  就这样俯首道别吧
  世间那有什么真能回头的
  河流呢
  就如那秋日的草原 相约着
  一起枯黄萎去
  我们也来相约吧
  相约着要把彼此忘记
  只有那野风总是不肯停止
  总是惶急地在林中
  在山道旁 在陌生的街角
  在我斑驳的心中扫过
  扫过啊 那些纷纷飘落的
  如秋叶般的记忆

  ■请别哭泣

  我已无诗
  世间也再无飞花 无细雨
  尘封的四季啊
  请别哭泣
  万般 万般的无奈
  爱的余烬已熄
  重回人间
  猛然醒觉那千条万条 都是
  已知的路 已了然的轨迹
  跟着人群走下去吧
  就这样微笑地走到尽头
  我柔弱的心啊
  请试着去忘记 请千万千万
  别再哭泣

  ■结局

  当春天再来的时候
  遗忘了的野百合花
  仍然会在同一个山谷里生长
  在羊齿的浓荫处
  仍然会有昔日的謦香
  可是 没有人
  没有人会记得我们
  和我们曾有过的欢乐和悲伤
  而时光越去越远 终于
  只剩下几首佚名的诗 和
  一抹
  淡淡的 斜阳


 
[NextPage卷九 最后的一句]

卷九 最后的一句

  再美再长久的相遇,也会一样地结束,是告别的时候了,在这古老的渡船头上,日已夕暮。
  是告别的时候了,你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而我静默地俯首等待,等待着命运将我们分开。
  请你原谅我啊,请你原谅我。亲爱的朋友,你给了我你流浪的一生,我却只能给你,一本,薄薄的诗集。
  日已夕暮,我的泪滴在沙上,写出了最后的一句,若真有来生,请你留意寻找,一个在沙上写诗的妇人。

  ■咏叹调

  不管我是要哭泣着
  或是 微笑着与你道别
  人生原是一场难分悲喜的
  演出 而当灯光照过来时
  我就必须要唱出那
  最最艰难的一幕
  请你屏息静听 然后
  再热烈地为我喝采
  我终生所爱慕的人啊
  曲终人散后
  不管我是要哭泣着
  或是 微笑着与你道别
  我都会庆幸曾与你同台

  ■灯下的诗与心情

  不是在一瞬间 就能
  脱胎换骨的
  生命原是一次又一次的
  试探
  所以 请耐心地等待
  我爱 让昼与夜交替地过去
  让白发日渐滋长
  让我们慢慢地改变了心情
  让焚烧了整个春与夏的渴望
  终于熄灭 换成了
  一种淡然的逐渐远去的酸辛
  月亮出来的时候
  也不能再开门去探望
  也能 终于
  由得它去疯狂地照进
  所有的山林

  ■揣想的忧郁

  我常揣想 当暮色已降
  走过街角的你
  会不会忽然停步
  忽然之间 把我想起
  而在那拥挤的人群之中
  有谁会注意
  你突然阴暗的面容
  有谁能知道
  你心中刹那的疼痛
  啊 我亲爱的朋友
  有谁能告诉你
  我今日的歉疚和忧伤
  距离那样遥远的两个城市里
  灯火一样辉煌

  ■习题

  在园里种下百合
  在心里种下一首歌
  这样 就可以
  重复地 温习
  那最初的相遇 到
  最后的别离
  从实到虚 从聚到散
  我们用一生来学会的
  那些课题啊
  从浅到深 从易到难

  ■美丽的心情

  假如生命是一
  疾驰而过的火车
  快乐和伤悲 就是
  那两条铁轨
  在我身后 紧紧追随
  所有的时刻都很仓皇而又模糊
  除非你能停下来 远远地回顾
  只有在回首的刹那
  才能得到一种清明的
  酸辛 所以 也只有
  在太迟了的时候
  才能细细揣摩出 一种
  无悔的 美丽的 心情

  ■散戏

  让我们 再回到那
  最起初最起初的寂寞吧
  让我们 用长长的
  并且极为平凡的一生
  来做一个证明
  让所有好奇好热闹的人群
  都觉得无聊和无趣
  让一直烦扰着我们的
  等着看精彩结局的观众
  都纷纷退票 颓然散去
  这样 才能回复到
  最起初最起初的寂寞吧
  到那个时候 舞台上
  将只剩下一座空山
  山中将空无一人 只有
  好风好日 鸟喧花静
  到那个时候
  白发的流浪者啊 请你
  请你伫足静听
  在风里云里 远远地
  互相传呼着的
  是我们不再困惑的
  年轻而热烈的声音

  ■雨中的了悟

  如果雨之后还是雨
  如果忧伤之后仍是忧伤
  请让我从容面对这别离之后的
  别离 微笑地继续去寻找
  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 你

  ■给我的水笔仔

  若你 能容我
  在浪潮的来与去之间
  在这极静默 屏息的刹那
  若你 能容我
  写下我蕞后的一句话
  那两只白色的水鸟
  仍在船头回旋 飞翔
  向海的灰紫色的山坡上
  传来模糊的栀子花香
  一生中三次来过渡
  次次都有
  同样温柔的夕暮
  这百转千回的命运啊
  我们不得不含泪向它臣服
  在浪潮的来与去之间
  在洁净的沙洲上
  我心中充满了不舍和忧伤
  可是 我的水笔仔啊
  请容我 请容我就此停笔
  从今以后 你就是我的
  最后的 一句
  也许
  有些人将因此而不会再
  互相忘记
 
  后记:
  在今日的世间,有很多人不愿意相信美丽和真挚的事物其实就在眼前。为了保护自己,他们宁愿在一开始就断定: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只是一种虚伪的努力。这样的话,当一切都失去了以后,他们也因此而不会觉得遗憾和受到伤害。
  水笔仔是一种珍贵罕有的植物,就像一种珍贵罕有的爱情,在这世间越来越稀少,越来越不容易得到,因为,太多的人已经不愿意再去爱,再去相信。
  而我对你,自始就深信不疑。



 
[NextPage跋 光影寂灭处的永恒曾昭旭]

跋 光影寂灭处的永恒曾昭旭
——席慕蓉在说些什么?

  当席慕蓉的第一本诗集《七里香》造成校园的骚动与销售的热潮,我同时也开始听到了一些颇令人忍俊不禁的风评。似乎一时之间,席慕蓉的诗成为少年们的梦的最新寄托。但质诸席慕蓉:你写这些作品是为了烘染一个梦幻以供人寄情的吗?席慕蓉摇头。且我细心一读再读,也没有发现其中有什么幻影的性格。然则人们竟拿席慕蓉的诗来作多愁年岁的安慰或者重寻旧梦的触媒,确是无当于作者的初衷,也未必符合作品的意境了。然则人们又何以会有如此的误会呢?
  原来文学艺术,本来不是事实的叙述而是意境的营造,而所欲营造的意境,无论是真是善是美,是婉约是雄奇是恬淡,总归是一个无限。但无限本来是不可言传的,诗人艺术家遂只好剪取眼前有限的事相,予以重组成另一殊异的形貌,以暗示烘托象征指引诗人心中那永恒的意境。而读者则由此领略了,会心了,目击而道存了,但对那意境则仍然是知则知之而口不能道。且岂惟读者不能道,其实即是那作者那诗人也同样是不能道的啊!而诗人所写的则并不是道而只是一种象征,一种表示罢了!你又岂能当真认定执着看死了呢!
  于是席慕蓉诗中所谓青春所谓爱,是不可以真当作青春与爱来解的,她所说的十六岁并不是现实的十六岁,也所说的别离并不是别离,错过并不是错过,太迟并不是太迟,则当然悲伤也不是真的悲伤了。有谁读她的诗,若以为是在追怀十六岁的已逝青春,在嗟叹那已错过的爱,在颠倒迷乱于心目中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旧梦,那就错了。其实诗人虽说流泪,却无悲伤;虽说悲伤,实无苦痛。她中是藉形相上的一点茫然,铸成境界上的千年好梦。而对此一点永恒,诗人亦只是怀念,而并无追想。且所谓怀念,亦实只是每一刻现在对人生的当几省思罢了!重逢便真实出现在对过去朦胧经验的明白省思之中,然则重逢的惊喜,实全握在人自己主动的手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不堪与自己以外道。这便是我在席慕蓉诗中所读到的真实而纯美的意境,又哪里有梦幻之哀情可言呢?而人不知,竟将意境的营造看作实事的摹写,遂不免于错看误解了。
  而席慕蓉似乎也隐约有感此忧,因此她筹划出版这第二册诗集的时候,特别在编排上费了很多功夫,遂使她二十几年来写诗的心意,比较有一条可供读者寻绎的线索。当然,诗人在编纂之时,只是一任感觉之自然,未必已有一成见预存胸中。但真挚之情必自然中理,足以待人凭持理性之密察,检而出之,而益见其情之真实。而我既有幸作她诗集编定后的第一个正式读者,就让我试作这一番寻绎诠解,以供其后之读者的参考罢!
  (当然,幸愿我也没有预存成见,强作解人,以掉进文字批评与鉴赏的最通常的陷阱之中。)
  这一册诗集共分为九帙。每一帙的开始,有一篇类似散文诗的引首,常常就约略点出全帙的主题了。尤其第一帙,是全书的引首,然则《无怨的青春》就更具有点出全书主题之意了。
  是的,作者全书所欲传达的信息,无非是无怨的青春与无瑕的美丽。但如何可以获得呢?尤其,当人在彼时已然怨了,爱之上已然有了瑕疵了,如何能复无瑕呢?于此我们并非无路可寻;而正可以经由事后的省思、觉悟,而重证彼时本有的纯洁晶莹。真的,往事本来纯净,而所有的瑕疵只是人自己莫须有的妄加。因此,只要人随时把那妄加的障翳撤除了,那本来的纯洁便尔重现,而这重现的表征便是诗。诗,乃所以滤除忧伤痛苦而锻炼永恒的凭藉啊!这便是"诗的价值"。于是,在《如歌的行板》中,我们放弃执着;在《爱的筵席》与《盼望》中,我们憬悟永恒。是的,那永不再回头的一瞬啊!永恒已如是铸成了。所欠的,只是你的憬悟而已。而如果你憬悟了,"那记忆将在你怀中日渐晶莹光耀"。
  在第一帙中,全书的主题可说都已具现。然后,在第二帙至第七帙中,这主题被逐步辅展开来,提供我们更从容细致的咀嚼余地。
  《初相遇》写的是爱之偶然发生的事实。当然,这事实在现在看来(在经过重重省思与解释的现在看来)早已是明白不过(所有以为被浪费的其实都不曾浪费);但在当时,可真是如何的蒙昧啊!那其实在你一回眸中就已决定的,那永恒的洁白的裙裾(那永恒的爱),却不免仍要用一生的疑惑,才能厘清那偶然的你的形象,与蕴涵在你偶然的形象中那永恒的青春与爱,二者间的分际。
  于是,人不得不努力去追求这人生的答案,《年轻的夜》一帙,就是在表示这种追求罢!当然,这种人生的答案,是只堪自证,而无法言传的。因为答案原本具在于二十岁那个年轻的夜里,或具在于你的心里;就只看你是否相信它的存在,并且是否能忽然憬悟而已。若不能,爱将迷失在月夜松林的光影杂沓之中;而如若能,则在光影寂灭处,仍有满山的月色,如酒的青春,永恒存在。而人便亦可以秉无悔的贞信,去贞定这所有现象的无凭了。
  而在追索的历程中,陷阱是随时都在的,爱随时都可能淹没在人们自以为是的假相之中。诗人遂不得不藉着水笔仔之被漠视的事实(如同那稀有的爱之纯质之被世人视而不见)来提出警告了。在这一帙的诗因此最为沉郁。《泪·月华》写爱之沉埋,竟到了令人无以辨认的地步。《远行》、《四季》与《为什么》都写的是人与爱之违隔。《楼兰新娘》写人们对爱的侮慢。只有《自白》一首,写人在残缺中一点尚未灰的追寻之心,则总算还保存着一点希望。
  然后,在陷落的惊悸中,人须得去破解这亘古的谜题。虽则当谜题解破时,岁月已逝,也莫恨已剧变迟。因为当人憬悟了他的错失,他便也了解爱与青春之所以迷蔽,实乃迷蔽在人自造的障中,如所谓《远景》、《蓝图》或者那些制造紧张,扼杀自然的严厉《戒律》。然后,人或许可以藉着对往事的重省,而收获到一本虽薄薄却饶有意义的诗集罢!
  若然,则人将会在回首的刹那,蓦然发现每一个绳结中其实都有一个秘密的记号;本来朦胧的往事,遂尔历历在目,而永恒也就在此呈现了。这一帙因此充满着体尝到真理的自信与愉悦。原来一切幻变的事相流逝了,都会留下一个不磨的印记的;原来人虽分离,爱仍是永不会忘记,如那河流梦中永恒的青青衣裾。于是在《悲剧的虚与实》一诗中,我们看到有限与无限间巧妙的交错,圆融成浑然的整体。在此,人不必舍弃现象的繁复多变,便能在心底印证一洁白的山百合,或永不凋谢的荷。并且凭持着这对真理的贞信,人便更可以反过来贞定这繁复的事相,而不畏它的曲折多变了。所以你尽管反反复复地说罢!列蒂齐亚,反正你的心情,我都会明白。
  于是,人便可以借着如此认真的省思与憬悟,而重证前缘。那当初虽朦胧而错过的,如今是如此明白却又依然。真的,你什么时候在心中放下一首诗,便立即可以沉淀出所有的昨日,厘析清所有的悲欢,且了解昨日所有的错失原都是人生中不可少的安排。人生原就是这样一种哀乐相生的情怀,这样一出悲喜不分的戏剧。且正唯其有喜乐,所以形上的永恒;又正唯其有悲哀,所以是存在的真实。这即寂即感,既真实又虚灵的如如人人生啊!那便是浑不可说的禅。
  全书的主题铺展到此,已戛然是一个句号。那么《与你同行》一帙又是什么呢?原来在前六帙的铺陈中,虽终结到不可说的禅,那禅意却早已铺陈脉络中的一环了。是则虽理当不说而事实上已居有所说;爱与青春的意境实已借此铺陈而如此彰显了,则还是那奥密不可说的存在流行吗?于是有《与你同行》这一帙。在此,爱重新隐在平凡之中,生活里重新有种种不被料到的安排与琐碎的错误,重新有难以同行的艰危,人亦不免重新有急切、有惆怅、有后悔、有哀伤。而结局还只是几首佚名的诗,与一抹淡淡的斜阳。永恒的爱不再在这里出现了,然而永恒的爱其实遍在。它是是浑然无迹,你只是悠然不觉罢了!而你若觉,亦实只因有前六帙的铺陈。我们以是知铺陈之必要,亦以是知不铺陈之真实具在。
  而这毕竟还是一本诗集,作者还是要在一切都已结束之后,说她最后的一句,以致她最属心底之一意。那就是:在欣幸与你同台之余,向你致她对你自始至终的深信不疑。
  以上便是我之所说了。我说的果是作者之意吗?我实在不知,想席慕蓉也未必便知罢!我只是以我之心去领略她的;而当她读此跋时,亦实只是以她之心来领略我的罢了。而在心心往来流注中,有相互的创造激发,回环以生。谁说作者只是个施者,读者只是个受者呢?而当你读席慕蓉之诗后,再读此跋,则更是有你我他心之交光互映。然则,若我们间果然有缘,那么我之看书说或许便也未尝无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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