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沈从文)
时间:2013-12-06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我很无聊的在船上过了四十天。…… 忽然船已到了辰州关,一排船,完全照秩序先后泊定到税关码头前,一些嘈杂声音把我惊醒了,我就扒出舱外来看热闹。 十年来的税关还是现样子:河边仍然是长旗。仍然是高的石凳。仍然是庙门大匾。仍然是系趸船的大棕绳。……一切如昨天。就是坐在那高岸石栏干上的兵士,也仍然还是在那里很悠闲的唱着军歌。这使我欢喜极了。 我想上岸去,因为离这地方太久了。十年来好象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地方,但一到眼前,却又恢复以前一切记忆了。我想上岸到那税局门前去看看,是不是还有卖糕的人。我想看看是不是还有人在亭中打盹。当年军队驻防到这地方时,我是无日不到这岸边大石板路上玩,看来去船只为乐的,如今是十年了!这时我坐的船因为后到,不能直傍岸旁,我就从别一只船沿上走近岸边去。我很小心从这一只船逾过那一只船,我同时还可以望到这些船上舱中人吃大烟情形,这也是从前的一种姿势。不到一会我的脚就踹到岸上了。 我要找我那些熟习的旧地方,就向税关衙门那大路上走去。我到了街上,从一些人身边走过,那些人身上的气味我就非常熟习了。我又进到一个杂货铺看了一看,买了几个钱草纸,两百钱冰糖,那生意人拿钱在手上数着,把东西包好给我时,对于主顾也象全不惊讶。我又走到一个屠案桌边去看看卖肉的情形,看那大南竹钱筒,那大砍刀,那铁钩,那贴到墙上的大麻苍蝇,有很久时间我才离开那个地方。 谁相信这是十年的时间了呢?…… 我看到有些小小新屋似乎是近年才有的。然而街上一切,大体还是一个样子,好象并没改变多少。我把这些屋的数目算过,也象完全不错。……我抱着极大的兴味在街上走着,慢慢的,象一个游览罗马古迹的旅客,对目前的一切加以一种详细的注意。每一个人我都似乎同他很面善。每一个人的声音我也象极其熟习。走到了近城的地方,我望到一个卖铁器的铺子,我想起了旧事,觉得有进到里面看看的必要,就进了那铁器铺的门。 这一家铺子里各处仍然是各样铁器,耕田的零件,船上的零件,钓鱼钩,小刀,锤,钻,以及那些钢镖。那老掌柜一头的白发,低了头在用鑪整理一个钢镖。这就是我所想见的老人,而且这钢镖,也就是我往年想成一武士日不离身的钢镖。我不做声望望这一个屋子里的一切。那老人,把头一抬,见到有人了,用着那洪大吓人的声音说道:“要什么。” “嗨,你不认识我了,大伯!” 他奇怪了。望了望我的身上,好象实在想不起我是谁了。 但他因为见我称他大伯,就用那做生意人神气说道:“认识认识,请坐请坐。” 我就坐到一个大铁墩上了。这人还是在记忆中数着他所认识的人,然而时间太久,近十年的事,他实在想不起我是谁了。我见到他失望了,我说:“我来买镖,多少钱一枝。” “要镖吗?这有什么用处。” “有用处,我学打镖。” “学打镖吗?” “我会打杀虎镖,用乌钢作尖,泡药,见血封喉。” 我说的话完全是旧话。这话是他当年传给我的,我还不曾实习,但记到这名词,这时有用处了。他听到我这话,闭了一会眼,忽然一睁,样子变了。 “嗨,”他笑了。他年青了。我居然被他认识了。“你是小副爷,你是小副爷。”说了他就用着那有毛的瘦手来擒我,这就是往年的章法,把我擒到柜台里去,坐到钱桶上面,烟来了,茶来了,瓜子来了。他仍然这样亲热的把我款待。我们俩先是一句话不说。我知道他喜欢的已近于发疯了,我就觉得这老人很可怜。过去的事在他心上燃烧,所以他年青了,他对我目不转睛的望,使我感到小小的拘束。这独身的老人,他想不到我还来这里望他。他大约没有一天把我忘记过,所以这时一见到我,快乐得成小孩子了。 坐下后我们谈话,先谈我的事。互相用着那仿佛家人的亲密招呼,他照着习惯一面谈话一面捏拳捶打自己的腰胯。 “才到吗?” “船才到关上,因为想起你,所以先上岸了。” “你呀,从什么地方来?” “来得远了,从京里来!” “从京里来,是在冯玉祥手下吗?” “不是。” “吴佩孚吗?” “不是。” “……”他只用眼睛望我,似乎不相信我还能答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我就说:“不是军队。” 这老人除了知道这些名字,大致还知道孙文、贺龙、张飞、黄天霸,以及厘局、共产党、财政部。他以为一个人做事总就是为这些人当差,到这些地方拿钱,所以我说不是在这些人部下时,他就很聪明的转了方向,问我是不是到京里财政部做事。我仍然说不是,他就有点惊讶了。 我说:“我不到军队里了。” “不到军队也不到部里吗?” “也不到。” “你是做局长了。” “我不做官,人不中用,他们全做官了,我是一样事也不做的。” 他在心上忖度了一下,把我这话玩味一阵,又把我身上的衣服看看,忽有所悟似的点着那大头颅。他就笑。他劝我吃瓜子,好象很老成的在计划一件事情。吃了一点瓜子,他又问:“来一点酒好不好?” “不能吃酒,人身体不好。” “我是每天还得吃四两。试一试我的药酒好不好?” 我本来不喝酒,因为这老人的诚意,且说是他的药酒,为了从酒上可以勾起往年从这老人打拳打镖的旧时情怀,我答应喝一小杯了。他于是把酒从一小小瓷坛中倾出一小杯,我试喝了一口酒,味道极甜但仿佛极烈。我知道这酒是可以喝的,就又喝了一口。看到那发光的脸,我问他:“近来吃得肉么?” “不大行,因为人老了,……你呢,打不打拳?” “忘记了,因为无空闲。” “事情忙吗?” “也无什么事,不过打拳打镖那种小孩子的事是不能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