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5)
时间:2021-04-01 作者:巴尔扎克 点击:次
①埃尔多拉多,西班牙语为“黄金国”,位于南美洲,是虚构的地方。王宫饭店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帝国时期和波旁王朝复辟初期,是娟妓麇集的地方,故而巴尔扎克这样描述。 ②比昂卡·卡佩洛(1542—1587),威尼斯贵族出身的妇女,十五岁跟她情人皮埃特罗·波纳旺图里私奔到佛罗伦萨。 要说明那个时期对我未来的影响,描写几笔我的青少年时期是不可或缺的;您必能体会出其中的无限哀怨。由于受导致病态的种种因素的影响,我过了二十岁,依旧身材矮小,面黄肌瘦,不过心灵却坚韧不拔。按图尔的一位老医生的话说,我的身体貌似羸弱,但融进了钢铁般的气质,而这种融合已臻完成。我博览群书,勤于思索,保持童稚的身躯,却有老成的思想;因此,在要望见生活的山间崎岖难行的小路和平野沙路之际,我就已经超验地纵观通晓了生活。异乎寻常的际遇使我滞留在人生的美好时期。人到这个时期,心灵初醒,开始萌发冲动和欲望,觉得一切都新奇有趣。我处在交替时期:一方面,学习延长了我的青春期,另一方面,成年期的绿色枝叶却迟迟不发。我经受了这样的磨砺,比哪个青年都善于感受,富于情爱。要想透彻地理解我这段叙述,您还是重温一下锦瑟年华吧;人在妙龄时,嘴还没有被谎言法污,尽管因为羞怯同欲望相矛盾而眼帘低垂,目光却是无邪的,思想绝不肯屈服于世俗的诡橘,内心胆怯,又能见义勇为。 我同母亲从巴黎到图尔的行程,就不向您叙述了。她的态度十分冷淡,我的感情受到压抑,难以迸发出来。每从一站出发,我都暗下决心开口讲话。可是,她一瞪眼,一句话,就把我仔细打好腹稿的开场白给吓回去了。到了奥尔良,母亲临睡觉时,责备我一路无话。我一下子扑到她的脚下,搂住她的双膝,热泪滚滚而下,向她倾诉满怀的感情。为了打动她,我剖白心曲,诉说自己多么渴望母爱,那声调足以感化一个继母的心肠。可是,我母亲硬说我装模作样。我抱怨被家里抛弃,她则称我为不肖之子。我心痛欲裂,但求一死;到了布卢瓦时,我跑到卢瓦尔河桥上,想跳水自尽,只因栏杆太高才自杀未遂。 回到家里,两个姐姐根本不认得我了,对我的态度是七分惊奇,三分亲热。不过,后来相比之下,她们对我倒显得挺有手足之情。我的卧室在四层楼,只要告诉您一个情况,您就会了解我寒酸到了何等地步、我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了,一身还是在巴黎穿的那套服装,身边只有我住校时的那点简陋衣物,母亲没有给我添置一点东西。如果我从客厅一端跑到另一端,殷勤地为她拾起手帕,她就像贵妇对待仆人那样,只对我淡淡地道声谢。我不得不观察母亲,以便确认她的心是否还有松软之处,能植上我的感情的嫩枝,结果发现这位又高又瘦的女人非常自私,喜欢捉弄人,跟利斯托迈尔府的所有闺秀一样,傲慢无礼的程度是以嫁妆衡量的。她在生活中,只看重职责;我认识的冷若冰霜的女人,无不把职责视为立身之本。她接受我们的崇敬,俨如神甫做弥撒时接受香火;她心中仅有的一点母爱,仿佛被我哥哥全部耗尽了。她说话尖酸刻薄,总是奚落我们,明知道我们不能反驳,却使用心肠狠毒之人的这种武器对付我们。尽管有这些榛莽阻隔,骨肉之情依然根须相连;况且,对母亲丧失希望,感情上也难以接受;母亲引起的宗教式的恐惧,还能在我们中间维持不少关系,致使母子之情的悖谬一直持续到我们涉世渐深、它最终受到审判的那一天。时候一到,儿女们就开始报复了,往昔的失意所酿成的冷漠,更因他们满载受玷污的感情的残骸而激增;直到父母人士之后,这种冷漠态度也难化解。母亲的无比专横,打消了我要在图尔满足欲望的痴心妄想。我一头扎进父亲的藏书室,拼命阅读所有我没有看过的书。我终日埋在书堆里,就可以避免同母亲接触。不过,我的精神状态也日趋恶化。我大姐已经嫁给了表兄德·利斯托迈尔侯爵,有时她想劝慰我,可是难以平息我心头的愤懑。我想寻死。 时局正酝酿重大事变,而我却全然不知。德·昂古莱姆公爵从波尔多动身,要去巴黎觐见路易十八,他每经过一座城市,都受到热烈欢迎。波旁王室复国,古老的法兰西欣喜若狂。整个都兰地区都为合法的王公们欢腾起来,图尔全城人兴高采烈,家家户户悬灯结彩,居民都穿上节日盛装,真是一派准备庆典的忙碌景象,有一种难以描摹、令人陶醉的气氛,这一切使我渴望参加为王爷举办的舞会。当时,我母亲抱病在身,不能去参加盛会。可是,当我鼓起勇气,当面向她表示这种愿望时,她竟然大发雷霆。难道我是从刚果归来,什么也不懂吗?我怎么能想像,我们府上没人去参加舞会呢?父亲和兄长都有事在外,按理不是应该我去吗?难道我没有母亲吗?她就一点不为子女的幸福着想吗?几乎被否认的儿子,转瞬间变成了重要人物。我的身价的猛增,以及母亲针对我的请求以挪揄的口吻讲的一番大道理,同样令我惊诧不已。我私下问了姐姐才知道,母亲做事就爱这样故弄玄虚,其实她正赶着给我制装呢。图尔的裁缝对她定活的要求都感到意外,谁也不敢承做我的服装。她只好把活交给那个来打短工的女人;按照外省的习惯。临时女工要能做各式各样的服装。就这样,秘密为我准备的一套浅蓝色礼服好歹做成了。长丝袜、薄底浅口皮鞋都不难买到;男背心时兴短的,我可以穿父亲的一件。有生以来,我头一次穿上带襟饰的衬衣,管状褶裥束在领带结中,使我的胸部显得很挺拔。我打扮停当,模样大变,听了姐姐的赞扬,才有勇气到都兰的集会上亮相。谈何容易!去的人太多,能有几个出得风头!幸亏身体瘦小,我才得以在帕皮翁楼花园的一座帐篷下钻来钻去,靠近王爷的座位。这是我头一次参加公共舞会,灯火、朱红帷幕、金晃晃的装饰物、华丽的服装和钻石首饰交相辉映,使我眼花缭乱,一时间热得透不过气来。身后一群男男女女往前拥我,他们挤来挤去,相互碰撞,踏得尘土飞扬。“德·昂古莱姆公爵万岁!国王万岁!波旁王室万岁!”欢声雷动,淹没了响亮的铜管乐队和歌颂波旁王室的军乐曲。人人如痴如狂,个个争先恐后,都要朝拜波旁这颗初升的太阳。我冷眼旁观这种名副其实的朋党之私,觉得自己很渺小,不禁反躬自省。 我像一根麦杆儿卷进这阵旋风里,心中萌生一种幼稚的愿望,想当德·昂古莱姆公爵,脐身于在诚惶诚恐的人群面前趾高气扬的王公之列。我这都兰人可笑的非分之想,倒引发一种雄心;而后由于我的性格和时局的变化,这种雄心变得非常高尚了。谁不艳羡这种崇拜呢?数月之后,我又一次目睹这种宏大的场面:皇帝①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巴黎倾城相迎。芸芸众生把感情与生命倾注在一个人身上,这种对民众的影响力使我突然立志,要一生追求荣名。今天,主持荣耀的女祭司残害法国人,如同古代德落伊教②女祭司拿高卢人祭祀一样。接着,我又同一个女子不期而遇,后来正是她不断激发我的抱负,把我投进王国的政治中心,使我如愿以偿。我过分胆怯,又怕认错面孔,不敢邀请人跳舞,待在那儿手足无措,自然怏怏不乐。我挤在人群里熙来攘去,皮鞋又紧又热,两脚胀得难受,我正感到不自在,不料又被一名军官踩了一下,更为扫兴,真想离开舞场,但根本出不去,只好躲到一个角落,在一张空长椅的一端坐下,一动不动,两眼发直,心里憋气。一位女子见我身形瘦小,误认为我是个孩子,坐在那儿昏昏欲睡,等待母亲尽了兴好回家,于是她宛如鸟儿回巢一样,轻盈地坐到我的身边。我立刻闻到一股女子的芳香,只觉得心旷神恰;自此以后,这种芳香就犹如东方诗歌一样充溢我的心田。我瞧瞧身边的女子,感到她比舞会还要光彩夺目,使我充满了快乐。您若是完全理解我前一段的生活,就能推见心中涌现的情感。我的目光一下被雪白丰腴的双肩吸引住,真想伏在上面翻滚;这副肩膀白里微微透红,仿佛因为初次袒露而羞赧似的,它也有一颗灵魂;在灯光下,它的皮肤有如锦缎一般流光溢彩,中间分出一道线;我的目光比手胆大,顺着线条看下去,不由得心突突直跳,我挺直身子瞧她的**,只见一对丰满滚圆的球体,贞洁地罩着天蓝色罗纱,惬意地卧在花边的波浪里,直看得我心荡神迷。少女般的颈项柔媚细腻,光亮的秀发梳出一条条白缝,犹如清新的田间小路,任我的想像驰骋,这一切使我丧失理智。我看准周围无人注意,便像孩子投进母亲怀抱一样,头埋在她的后背上,连连吻她的双肩。这女子惊叫一声,但叫声淹没在乐声中,无人听见。她回过身,一看是我,责问道:“先生!”啊!倘若她说:“你这小家伙,怎么啦?”我也许会杀掉她。然而,听到这声“先生!”我的热泪便夺眶而出。她那高贵的灰发冠冕,同妩媚的颈项显得多么和谐,而眼里却含着圣洁的恼怒,使我一时瞠目结舌。她脸上泛起红晕,不过,嗔怪的神情已为宽容的态度所缓解,因为她理解由她引起的一种冲动,并从我痛悔的眼泪中,看出我对她的无限仰慕。她走了,那姿态像王后。我感到自己的处境多么可笑,这才醒悟自己的打扮犹如萨瓦人的猴子。我惭愧,我呆若木雕,但仍在品味我偷窃的苹果,嘴唇上还存留我吮吸的血气的温煦,心中毫无悔意,目光追踪那位下凡的仙女。初次的肉体接触使我的心亢奋不已,直到人已散尽,我还在舞场徘徊,但再也没有见到那位陌生的女子,只好回府安歇,可我的心灵已经蜕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