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巧,”我对他说,“德·谢塞尔先生今天请客,我不在场,引起客人的猜测是不妥当的。吃完饭我再来好了。”
他陪我出去,一直把我送到下面的大门口,始终一言不发;出了门未假思索,又陪我一直走到弗拉佩斯勒堡。到了那儿,我对他说:
“看在上天的分上,伯爵先生,如果她高兴管家,那就让她管吧,您不要再折磨她了。”
“我活不久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也不会为我痛苦多长时间了,我觉得脑袋要炸开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犯了自私的毛病,说罢掉头走了。晚饭后,我又去探问德·莫尔索夫人的身体情况,她已经好多了。如果婚姻的快乐不过如此,如果类似的争执经常发生,她怎么能活下去呢?这简直是不受惩罚的慢性谋杀!这天晚上我才弄清楚,伯爵以何等惨无人道的手段折磨他夫人。这种家庭纠纷,到哪儿去告状呢?我感慨万端,对着亨利埃特讷讷难言;回去之后,我彻夜未眠,给她写信。反复给她写了三四封,仅存留这个开头部分,自己还不甚满意。不过,如果说我觉得它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或者说我在本来应该安慰她的时候却大谈自己,那么它毕竟向您表明,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致德·莫尔索夫人
我想了一路,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啊!可是一见到您,我又忘得一干二
净!是的,亲爱的亨利埃特,我一见到您,便想不起同您心灵相和谐的话
语了,觉得您心灵的光辉使您更加美丽;而且,在您身边,我感到无限幸
福,以至当时的心情抹去了对以往生活的感喟。每次见到您,我都在更加
广阔的生活中获得新生,犹如攀登巉岩的游客,每一步都发现新天地。每
进行一次交谈,不是又为我的巨大财富增添新的财富吗?我认为,这就是
久久依恋,感情永不衰竭的秘密。因此,只有远远离开您,我才能向您谈
论您。在您面前,我眼花燎乱,无法现看,满怀幸福而无法叩问自己的幸
福,脑海装满您而失却了自我,心里有千言万语而难以表达,要抓住现时
的心情过分炽烈因而无暇回忆过去。您要理解这种持续陶醉的心情,原谅
我由此造成的过失。在您身边,我只能感受。然而,亲爱的亨利埃特,我
敢对您说,在您给予我的种种快乐中,还从来没有类似我昨天领略的那种
甜美的乐趣。昨天,您以超人的勇气与邪恶抗争;骇人的风暴过后,您就
回到了我一个人身边;正是白于这场不幸的争吵,我才得以进入您的卧室,
在朦胧之中陪伴您,心灵充满了喜悦。只有我知道,一个女子从死亡之门
到达生活之门,新生的曙光映在她的额头上,她是多么光彩照人!您的声
音多么和谐悦耳啊!我觉得,您柔美的声音对过去的痛苦隐约发出怨愤时,
人间的话语,甚至您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且,您把初萌的思想告
诉我,哀怨中还给予神圣的安慰,终于使我放下心来。我已经了解您兼有
人的各种美德,是一位卓尔不群的女子;而昨天我又窥见了一个新的亨利
埃特,如果上天作美,她将属于我。昨天,我窥见一个难以描述的人,她
摆脱了阻碍我们心灵之火燃旺的形体桎梏。你在昏厥中楚楚动人,在衰弱
中神态庄严!昨天,我发现了比你的容貌更美的东西,比你的声音更温柔
的东西,发现了比你的目光更明亮的光辉、语言无法称谓的芳香;昨天,
你的心灵看得见、摸得到了。唉!我没有把心剖开,使你在里面复活,真
是痛苦万分。总而言之,昨天,我消除了由你引起的敬畏心理,这次昏厥
不是使我们接近了吗?我这才体味出,在你因发病而呼吸我们的空气的时
候,同你共呼吸是什么感觉。一时间,多少祈愿冉冉上天!我穿越太空去
求天主把你留给我;若是我没有死在途中,那么什么人也不会死于兴奋或
痛苦了。这个时刻给我留下的记忆深埋在心中,只要一浮到表面,我的眼
睛就会被泪水湿润;每次欢乐都将这记忆增添沟痕,每次痛苦都将使它更
加深沉。是的,昨天折磨我心灵的惶恐,将衡量我今后的全部痛苦,正如
你,我永生思念的亲爱的人!正如你慷慨给予我的快乐,将胜过上帝之手
今后施与我的所有快乐。你使我懂得了神圣的爱情。这种忠贞不渝的爱情
充满了力量,地久天长,既无忌妒,也无猜疑。
深深的惆怅在啮食我的心,一个没有领略过世事纷争的年轻人,看到这种夫妻生活的场景,的确感到寒心;刚刚人世,便碰见一个深渊,一个无底深渊,一片死海。不幸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引起我无限的感慨,成为我跨人社会生活时掌握的一把巨大尺子;后来的场面用这尺子一衡量,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德·谢塞尔夫妇见我神色怏怏,还以为我恋爱失意了;我心中暗暗庆幸,我的爱情丝毫没有损害我那高尚的亨利埃特的名声。
次日,我走进客厅,看见她独自坐着。她把手伸给我,凝视我片刻,然后说道:“朋友总是这么过分多情吗?”说着,她眼圈湿润了,站起身来,极力哀求道:“别再给我写这样的信了。”
德·莫尔索先生变得相当殷勤。伯爵夫人重新振作起精神,神情也安详了;不过,她的脸色还留有印记,头一天的痛苦虽已平息,却没有消除。薄暮时分,我们出去散步,秋天的枯叶在脚下刷刷作响;她对我说:“快乐有限,痛苦无边。”一句话透露了她惨苦的心情,显然,她是拿她的痛苦同她短暂的欢乐作比较。
“不要诅咒生活,”我对她说,‘您还没有领受过爱情呢,那种欢娱可以光照霄汉。”
“住口吧,”她说道,“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格陵兰人会死在意大利的!①我在您的身边;心情又平静又幸福。我可以向您倾诉我的全部心思;不要毁掉我的信任吧。您为何不能既有教士的品德,又有单身汉的魅力呢?”
①格陵兰在寒带,意大利在南方。意谓生活在感情冰川中的人,受不了意大利式的热情。
“您这是让人饮鸩止渴。”我说着,拉起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让她摸我这急促跳动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