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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顶上的歌手(3)

    若要进入他那片楼群,先要走出我这片楼,绕到后边一条窄街上,寻一个楼口进去。

    他这楼群是十几排楼房组成的。他在哪一排?我事先观察了地形,估摸好他那楼的位置和距离,但真的走进这片老得掉牙的楼群里,马上转向,纵横迂回了半天,还是扎进了一条死胡同。又费了很大劲,总算找到他这排楼。可是一排楼有许多门,哪个门通向楼顶上歌手那个阁楼?我看见一位矮胖的大娘站在楼前,上前询问。矮胖大娘显然是街道代表一类人物。叫她大娘时,她一脸肉松松地微笑。待一打听那歌手,她腮帮的肉立即紧绷,小眼睛警惕地直视着我,好像发现了“敌情”。总算我还机灵,扯谎说我是东方红电机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想找那人去唱革命歌曲,尽管她将信将疑,还是告诉我应该走哪个门。这种年深日久的老楼的楼梯,差不多都只剩下一半宽窄的走道,其余地方堆满破烂,全都蒙着厚厚的尘土;楼梯的窗子早都没有玻璃,有的连窗框也没有,不知哪年叫一场大风扯去的;墙壁上的灰皮大块大块地剥落下来,露出砖块;顶子给烟熏得黑糊糊,横七竖八地扯着电线。做饭时分,家家门口的煤球炉子都用拔火罐,辣眼的浓烟贯满楼梯上下。我从中穿过,直攀楼顶,一扇小门从乳白色的煤烟中透出来。我屈指敲了敲门,里边没声音,手指再用点劲,门儿径自开了,没有上锁,看看门框,也没有锁。

    眼前的景象使我惊呆。说老实话,我从没见过如此一贫如洗的房间。七八平米小屋,家徒四壁。墙上除去几个大小不同、锈红的钉子,什么也没有。用码起的砖块架着的几条木板就是他的床。一个旧书架,上面放着竹壳暖瓶、饭盒、碗盆、梳子、旧鞋、药瓶;只有几本书,都没封皮,我却看得出其中半本旧书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因为书中有些写得极美的段落我能背诵。小屋里既无柜子,也没桌椅。墙角放着两个装香烟的纸箱子,大概是放衣服的。我着意看一眼果然是,一只装干净衣服的,一只盛脏衣服的。我真不解,就这样几乎一无所有的地方,一年多来,竟给了我们那么丰盈、深切、充满美感的抚慰和补偿!

    其实,这才正是艺术的神奇与伟大。不管物质怎样贫乏内心怎样压抑,它都能创造出无比丰富的精神和高贵的美来。

    我从他的窗子向外张望,对面正是我住的楼房,再往下看,是我的阁楼。换一个位置看自己的家的感觉挺有趣,就像站在镜子前瞧自己。此时,我妻子好像正在窗子里抬头望我。她很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吧。我向她打手势,太远,她肯定看不清。我想告诉她,我看到的远远比我想看到的多得多。

    十天后,外边忽然又传来他的歌声,他重新“出现”了。我和妻子在惊喜之时,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从他的歌声里询问他的一切。

    这次的歌,婉转低徊,郁闷惆怅,宛如晚秋的风景一片凋零。所有树木光秃秃的枝条都无力地低垂着,枝梢俯在地上,并浸在凹处冰冷的积水里。不用再去分辨,我坚信这是失恋者的哀伤。从这歌声里知道,他没有患病,却看到十多天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的歌最多只是几句,断断续续,似乎每次唱,都是难耐的痛苦的一种释放。失恋中的苦与爱是同步的。从中我听得出昨日的爱在他生命中的位置。

    她为什么离开他?不知道。歌声里只有情感没有叙事。

    这天傍晚,我的一位画友在我家吃饭。我这位朋友住在老西开那座天主教堂的高墙后边。他最初画水墨,近些年改画油画,画得很抽象。他画中怪异而冷峻的变形缘于心中的变态,他笔下那些畸形的形态彰显着内心的扭曲。我问他:“你不怕这种画会给你找麻烦?”

    他说:“那些人不像你,他们不懂画。我会对他们说,我的画还没画完,或者说我刚学画,还画不像。”

    我笑道:“这是绘画的好处。作家不行。作家都是白纸黑字。弄不好一句话就招来大祸。”

    妻子在餐桌摆上炒鸡蛋、炸花生、拌黄瓜、猪肉丸子汤,还有一瓶刚从凉水盆里拿出来的啤酒,这便是那时代上好的家宴了。酒到半醺时,后窗外传来那歌手很轻的哼唱。我的画友问我:

    “这是谁在唱?”

    我便讲了对面楼顶上的那位歌手。从一年多前他搬到对面那阁楼上,一直讲到这些天发生的事。还讲到他的歌和我的感受,以及我对他的造访和他的热恋与失恋。我的画友问我:“直到今天,你也不知道他的模样吗?”

    “从未见过。长什么样根本不知道,姓甚名谁更无从得知。”我说。

    我的画友笑道:“有意思。可你却是他的知音。不,应该说你是他这世上唯一的知音。哎,他知道你吗?”

    “不!”我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画友忽然停住不再说话,手中的筷子也停下来,因为歌手那边又轻轻唱起来。我的画友听得用心,仿佛也有些投入了。他忽发感慨地说道:

    “原来失恋不单苦,也这么美。”

    我说:“在艺术中,痛苦的东西愈美就愈深切。”

    五

    我对大地震的亲身体验是,第一下并非左右剧烈摇摆,而是突然向上猛地一弹,所有东西和人都往上猛地一蹦。我妻子对大地震体验是门框下边才最安全。她当时摔倒在门框下边,地震时屋里屋外砖瓦落如急雨,但凭仗着门框的保护她居然没受到一点伤。这次全世界都知道的大地震总共摆了四十秒钟。我楼下的邻居后来说,他们听到我从始至终一直在拼命叫喊,我说我不知道。据说这种喊叫是人的一种本能的反应,是在释放心中的恐怖,自己并不知道。但在那地动山摇时,我却听到两声来自后胡同的高声的呼叫。我太熟悉歌手这种带着磁性的声音了,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我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大地震的第二天,我爬上自家的破楼,在坍塌的废墟——成堆的瓦砾里,寻找可用和急用的衣物。地震中,我的屋顶没了,一切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房间靠后胡同那面大墙,带着后窗户一起落下去。现在对面的楼群一目了然。我像站在一座山顶,看另一片山,感觉极是奇异。这片上了年纪的老楼早已松松垮垮,再给大地一摇,全像狼牙狗啃过了一样。突然,一个景象闯进我的眼中,令我愕然。对面屋顶那歌手的小屋消失了,成了一堆砖头瓦块,远远看,像一个坟冢。他呢?被砸了还是侥幸逃生了?



作品集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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