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惚恍小说(四篇)(3)

    女子坐在老人对面,忽然倾诉说:“我太累了,真没有意思。”稍顿了一下,又说:“您看见水车吗?水车在转,那水斗是不能停的,只能到规定的地方把水倒出来。水倒空了,也就完了,再打的水就是别人的了。”

    老人神情木然,手脚忽然颤动了一下。阿虎端了咖啡来,听见这段话,心头也颤了一下。

    “我会老的。”女子对老人说。看着那满头白发,心里想:“像你一样。”

    “也会死的,”阿虎心想,“我们都会死。”

    阿虎回到操作间,见白凤正站着发呆。她从后门进来,听见客人谈话。

    “我想你是对的。”她对阿虎说。

    雨丝还是轻轻飘着,阿虎主动端了一杯咖啡,放在女子面前,说:“请你。”女子喝着,不再说话。

    老人默坐,又聚精会神地看着梧桐树。又一片叶子落了。

    客人走了,阿虎两人心里都闷闷的,提早关了店门。迎门挂着那副招牌画,一个大大的稻草垛,这是他们的靠山,他们不需要再多了。

    不久又有消息,说这条街的房屋都要拆了,要建一座大厦。他们可能还得回到楼底,找一个角落开一家小店讨生活。店名还叫稻草垛。

    画痕

    大雪纷纷扬扬,大片的雪花一片接着一片往下落,把整个天空都塞满了。这城市好几年没有这样大的雪了。

    逯冬从公共汽车上下来,走进雪的世界。他被雪裹住了,无暇欣赏雪景,很快走进一座大厦,进了观景电梯。这时看着飞扬的雪花,雪向下落,人向上升,有些飘飘然。他坐到顶,想感受一下随着雪花向下落的感觉,便又乘电梯向下。迷茫的雪把这城市盖住了。逯冬凑近玻璃窗,仔细看那白雪勾勒出的建筑的轮廓,中途几次有人上下,他都不大觉得,只看见那纷纷扬扬的雪。电梯再上,他转过身,想着要去应试的场面和问题。他是一个很普通的计算机工程师,因母丧,回南方小城去了几个月,回来后原来的职位被人占了,只好另谋出路。现在来这家公司应试。电梯停下了,他随着几个人走出电梯。这是一个大厅,很温暖。许多人穿着整齐,大声说笑,一点不像准备应试的样子。有几个人好奇地打量逯冬,逯冬也好奇地打量这大厅和这些人。他很快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他要去二十八层,而这里是二十六层。他抱歉地对那些陌生人点点头,正要退出,一个似乎熟识的声音招呼他:“逯冬,你也来了。”这是老同学大何。大何胖胖的,穿一身咖啡色西服,打浅色领带,笑眯眯有几分得意地望着逯冬。“你来看字画吗?是要买吗?”逯冬记起,听说大何进了拍卖这一行,日子过得不错,是同学里的发达人家。“我走错了。提早出了电梯。”逯冬老实地说。

    “来这里都是有请柬的,不能随便来。”大何也老实地说,“不过,你既然来了何不看看。我记得你好像和字画有些关系。”

    大何所说的关系是指逯冬的母亲是位画家,同学们都知道的。大何又加一句:“你对字画也很爱好,有点研究。”这也是同学们都知道的。

    逯冬不想告诉他,母亲已于两个月前逝世,只苦笑道:“我现在领会了,艺术都是吃饱了以后干的活儿。”

    大何请逯冬脱去大衣,又指一指存衣处。逯冬脱了大衣,因想着随时撤退,只搭在手上。他为应试穿着灰色无扣西服上装,看去也还精神。他们走进一道木雕槅扇,里面便是展厅了。有几个人拿着拍卖公司印刷的展品介绍,对着展品翻看。大何想给逯冬一本介绍,又想,他反正不会买的,不必给他。逯冬并不在意,只顾看那些展品。因前两天已经预展过了,现在观众并不多。他先看见一幅王铎的字,他不喜欢王铎的字。又看见一幅文徵明的青绿山水,再旁边是董其昌《葑径访古图》的临摹本,似是一幅雪景。他往窗外去看雪,雪还在下,舒缓多了,好像一段音乐变了慢板。又回头看画,这画不能表现雪的舒缓姿态,还不算好。他想着,自嘲大胆,也许画的不是雪景呢。遂想问一问,这是不是雪景,“葑”到底是什么植物,以前似乎听母亲说过这个字,也许说的就是这幅画,可是“葑”究竟什么样子?近几年,还有个小说中的人物叫什么葑。大何已经走开,他无人商讨,只好又继续看。还是董其昌的字,一幅行书,十分飘逸。他本来就喜欢董其昌字,后来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八个字是董其昌说的,觉得这位古人更加亲切。旁边有人低声说话,一个问:“几点了?”他忽然想起了应试,看看表,已经太晚了,好在明天还有一天,索性看下去。董其昌的字旁边挂着米友仁的字,米家,他的脑海里浮起米芾等一连串名字,脚步已经走到近代作品展区,一幅立轴山水使他大吃一惊。这画面他很熟悉,他曾多次在那云山中遨游,多次出入那松林小径。云山松径都笼罩着雪意,那似乎是活动的,他现在也立刻感觉到雪的飞扬和飘落。这幅画名《云山雪意图》,署名米莲予,当他看到作者的名字时,倒不觉得惊奇了。米莲予就是他不久前去世的母亲。

    逯冬如果留心艺术市场,就会知道近来米莲予的画大幅升值,她的父亲米颙的字画也为人关注。近一期《艺术市场报》上便有大字标题:米家父女炙手可热。可能因为米莲予已去世,可是报上并没有她去世的消息。米莲予的画旁便是米颙的一幅行书。逯冬脑子里塞满了记忆的片段,眼前倒觉模糊了。他记得儿时的玩具是许多废纸,那是母亲的画稿,她常常画了许多张,只取一两张。他儿时的游戏也常是在纸上涂抹。逯冬的涂抹并没有使他成为艺术家。米家的艺术细胞到他这里终止了。他随大流学了计算机专业,编软件还算有些想象力。有人会因为他的母系,多看他两眼。因为外祖父一家好几代都和字画有不解之缘。母亲因这看不见的关系,“文*”中吃尽苦头。后来又因这看不见的关系被人刮目相看,连她自己的画都被抬高了。喜欢名人似乎是社会的乐趣。米莲予并不在乎这些,她只要好好地画。她的画大都赠给她所任教的美术学校,这幅《云山雪意图》曾在学校的礼堂展览过,有的画随手就送人了,家里存放不多。“看见吗?”大何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你看看这价钱!”逯冬看去,仔细数着数字后面的零:一万两千,十二万,最后弄清是一百二十万。大何用埋怨的口气说:“这些画,你怎么没有收好?”逯冬不知怎样回答。母亲似乎从没有想到精神的财富会变成物质的财富。事物变化总是很奇妙的。他又看旁边米颙的行书,这是一个条幅,笔法刚劲有力,好几个字都不认得,他们这一代人是没有什么文化的。他念了几遍,记住两句:只得绿一点,春风不在多。大何又来评论,“这是你的外祖父?近人的画没有,祖上总会留下几幅吧。”逯冬摇头,“文*”中早被人抄走了,也许已经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想,却没有说。



作品集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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