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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有你(钟求是)(9)

    七

    第二次的碰撞,要比第一次来得自如而且猛烈。

    他用上了嘴巴。与第一次一样,他的嘴巴先靠近她的嘴巴,遭到了冷遇。随后他的嘴巴醒悟过来,顺势而下经过她身上的许多地方,而经过的地方是蠢动不安的,不仅没有拒绝,还有点夹道欢迎的意思。他的身子尽管有些斜,但那只残肢顽强地戳在床上,起到一定的支撑作用,这又使他可以腾出手来,拨弄她的身子。在此过程中,邱静没有闭上眼睛。当然,她的目光很少搁在上方那张苍白的脸上,而是侧头给了那只孤独待在一旁的假肢。甚至在呻吟声中,她仍死死盯住那只假肢,仿佛那只假肢能带动她快感的到来。

    有意思的是,这种无意中形成的习惯似乎要长留她和他的约会里。以后几次,邱静都是伴着那只假肢完成快活的攀升。有一回,她的身子刚被压住,发现那只假肢没有像往常立在那儿,她叫了暂停,起身佯装上卫生间,出来时顺手把假肢摆在原来位置。对此,邱静自嘲地想:这只假肢真是个下流器官,不与她身子接触,却这样来挑逗她。

    身体交往之后,邱静不再急于离开,也不愿意留在床上,就披了浴巾跳到窗边沙发上。老克看看她,也与浴巾一起一跳一跳地走向另一张沙发。她把两条腿盘在一起,坐在那里。他把一条半腿也盘在一起,坐在那里。很多时候,他们不说话,静静地看窗外。从这儿看下去,能看到江滨路上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灯光,来来往往的各式车辆,点点滴滴的移动人影。如果下了楼,几分钟就可以汇入这些情景中。可是现在,他们俯首瞧着,竟觉得有些远,仿佛那热闹处是另一个世界,与他们无关似的。有时候,他们也无主题地说些话。老克说自己写的文章和自己的脸一样,越来越苍白了,文学没戏了。邱静指出,把文学的前景跟苍白的脸联系在一起,明显离谱了。老克说自己的身边也长久没有固定女人了,那固定女人像拔下来的钉子钉在了别人的墙上。邱静说,这个比喻不错,有点文采。老克说自己给几个文化公司打过工,总是做不好,现在只好闲着,靠出租一间店铺的租金过日子,算是混进了有闲阶层。邱静说,原来你是条寄生虫。与老克不同的是,邱静很少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老克偶尔也拿话做些试探,却总是被一一挡回。于是邱静在老克眼里,像是裹着一层雾,人看不太透。

    而邱静发现,与老克待在一起,自己心里是安稳的、淡定的。她喜欢看他苍白着脸、无精打采说话的样子。她还喜欢看他一跳一跳的容易摔倒的走路动作。

    邱静抽空又去找刘纯秋。这回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刘纯秋。她跟刘纯秋说了一些话,刘纯秋也跟她说了一些话。刘纯秋说,家长们去找了校长,七嘴八舌说了一个小时。刘纯秋说,其他任课老师也去找了校长,说唐小今不懂算式,不会唱歌。刘纯秋又说,校长就来找我,以前我能驳他,现在我说不过他了。邱静问,我现在要做的,是不是就等着校长的决定了?刘纯秋叹口气,找不到回答的话。过一会儿,她站起来,说你跟我来。邱静不明白,跟了她走。刘纯秋把邱静带到操场边,那儿有许多学生在上体育课。一些学生在玩儿球,把一个球抢来抢去,还尖声地叫。一些学生在甩绳子,几个身子一下一下地跳,绊住了,就咯咯地笑。不远的空旷处,有一个孤单的身影,也在做运动,却与别人不同:不停地在原地转圈儿。邱静心里猛地一颤,想跑过去,被刘纯秋拦住。刘纯秋说,做累了他会停下来的。邱静说,他们不应该让他一个人玩儿的。刘纯秋说,他们跟他玩儿不到一块儿。邱静不忍心再看儿子,掉头便走。刘纯秋送她到校门口。邱静止住脚步,嘴巴动了动,说不出话。刘纯秋说,你不说也罢,我能懂。她用手使劲抹一下脸,又说,其实我也有个弟弟,是个哑巴,我是陪着他长大的。邱静心头一动。她看见刘纯秋脸上飘过一阵难过。邱静出了学校走在街上。天气不错,路面洒着阳光,但她眼睛里全是阴云。她给老克打电话,说马上想见他。

    半小时后,两个人现身于宾馆的床上。因为是在白天,带点忙中偷闲的意思,感觉便有些不一样。不一样的还有光线。一缕阳光从窗帘上方的空隙蹿进来,投在邱静身上,形成一块光斑。老克翻动邱静的身子,让光斑出现在这里,又出现在那里。接着他使出力气,让光斑在邱静皮肤上晃动起来,像跳一段舞蹈。很快,他看见她侧着脑袋,瞪着眼睛,嘴里发出绵长的叫声。光斑的舞蹈停止了。邱静倦卧在床上,心里浮起一种热闹后的空虚。老克说,今天这一小块阳光挺有意思。邱静不吭声。老克说,只是用套子降低了意思。邱静仍不想吭声,但还是接了一句,你总不能让我再吃那种药片吧。老克嘿嘿一笑说,其实你不用吃药片,你应该让肚子慢慢隆起来,看能不能生出一个残腿的孩子。老克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像一把匕首划过邱静的皮肤。邱静抖了一下,喘气开始变粗,却说不出话。沉默了一分钟,她突然跳起来跑进卫生间。她往脸上撩了撩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镜子里的裸露身子此时显得晃眼,加倍了她的愤怒。她举起一只漱口杯子狠狠砸向地上,爆出一声脆响。老克听到响声,赶忙跳到卫生间门口。他说,怎么啦?是不小心吗?邱静说,不是不小心,我是他妈的生气。老克说,你为什么他妈的生气?邱静说,老克,我讨厌你这种说话的口气。老克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邱静说,我告诉你,我肚子不会隆起来,也不会再生什么孩子!老克松口气说,那只是一个玩笑,百分之百的玩笑。邱静说,我不需要这样的玩笑,百分之百也不行!老克默了声,茫然一会儿,一跳一跳返回床上。过了片刻,邱静从卫生间出来,神情有了好转。她穿上衣服,默默坐到沙发上。老克看着她说,好些了吗?邱静点点头。老克说,刚才你的脸色不好看。邱静说,我不想生气的,没做到。老克说,你不是生气,是害怕。邱静想一想说,我是有点害怕,害怕生孩子。老克说,生孩子让人想到血腥疼痛什么的,所以你怕得有理。老克继续说,但玩笑是一种语言,生不出孩子的。如果语言能生出孩子,我早就是一大帮孩子的父亲了。早就是了。这种插曲虽属意外,结尾也算温和,但摆在两个人之间,就像一只小虫混迹于一锅菜里,容易破坏口感的。这对两个人是个提醒,因为他们并不愿意失去房间里那种简单的气氛。

    下次见面,他们不再着急脱衣服。他们盘腿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窗外。窗的下方是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灯光,来来往往的各式车辆,点点滴滴的移动人影,跟以前看到的一模一样。这样看一会儿,不觉得有意思,就要捡些话说。老克抓起搁在桌子上的一块牌子说,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邱静见那牌子上鲜明写着保健按摩几个字,显不出什么异样。老克说,是色情服务,我打一个电话,会有一个女人过来,你打一个电话,会有一个男人过来。邱静愣了愣说,是吗?又说,看到这几个字,我倒想起面部按摩足部按摩什么的。你做过足部按摩吗?老克嘿嘿一笑说,没做过,我要是去做,不知道会不会减半收费。邱静也笑了,说总会给打个折吧。老克说,我做了足部按摩,你也应该去做面部按摩,然后去找一个帅的男人。邱静说,我找了帅男,那你呢?老克说,我还是回咖啡馆去,每天写几个破字儿。邱静说,问题是帅男我找不着,你帮我找一个吧。老克晃晃手中的牌子说,要不我打电话给你召一个?邱静一笑说,不着急,先把帅男寄存在电话里吧。如此说过,两个人情绪好了些,便一起上床,把快活用了。用毕,邱静见时间不早,穿了衣服要走。老克说,不能再留一会儿?邱静说,我不想回去太晚。老克说,三小时的钟点房,每次都没有用满。邱静说,干吗非要用满呢?这样不是挺好吗?老克神色疲倦地说,退了房,我不知道往哪儿走,我还不想回家。邱静沉默一下说,去喝点酒吧,喝酒能打发时间。过几天,他们又聚到一起时,老克带来一瓶白酒,说今天咱们一块儿喝。邱静说,我不喝酒的。老克说,喝一点吧,喝一点好说话。邱静退一步说,喝酒总得有菜吧。老克一转身,手里多出一包牛肉干和一包花生米。



作品集钟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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