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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有你(钟求是)(7)

    这个晚上,邱静一开始就知道会过得不好。看着儿子受惊的模样,她没法高兴起来。儿子的心思本来就难以琢磨,一旦有了阴影,真的不知道怎样去调理。再想想儿子接下来在学校可能遇到的这样那样的情况,更让人不安。对邱静来说,这种不安是常客,隔些日子就会访问她。她也知道,这种不安若是缠住自己,会持续好几个钟头,把一个晚上搅得歪歪斜斜。邱静心里溢出一种怕,那种对不安的怕。

    邱静在郁闷中料理完杂务,把儿子弄上床,然后照例给自己泡茶。取茶叶时,她的手停住了。她记起了“烦了,走走”,记起了那篇独行客的文章。她想,我烦了,我要到夜空咖啡馆走走。停一停,她又质疑似的问自己,我干吗不去呀?邱静出了门,打车直奔夜空咖啡馆。上了二楼,走进浅暗的大厅,她的不安立时淡了许多。她坐下来,点了茶,让眼睛去看周围。今天大厅内客人仍然不多,零星散坐着。在右边顶头靠窗的桌子,坐着一位男子,勾着头,手里有一支笔慢慢在动,旁边点着一高一矮两支红烛。邱静一愣,心想怎么又是他?他天天在吗?音乐轻轻响着,依然是上次的欧美爱情名曲。邱静想,如果他是那个写文章的家伙,一定会注意我,把目光投奔过来。这样想着,她一边呷茶,一边远远注视着那个男人。她不怕目光相遇,不仅不怕,还想趁势给他一个冷脸。说到底,她不认识他,可他已刺伤了她。但此时,那男人似乎挺专注,不轻易抬起脑袋,烛光将他的脸涂成半暗半明。邱静想,整天待在咖啡馆,靠窥视女人来打发时间,这样的人不算无耻也是无聊的。邱静慢慢把目光松了,不打算搭理他。这时一位侍应生走向邱静,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过来聊聊。邱静盯着纸条,不屑地说,你告诉他,我没有兴趣。侍应生应声而去,把脑袋凑向那男人。很快,侍应生又带回一张条子,内容是:本来应该我过去的,可我缺了一条腿,请你过来聊聊。邱静惊讶地抬眼,见那男人仍低着脑袋,在烛光里保持着固执的造型。邱静想,独行客,原来真的少了一条腿。几分钟后,邱静端着茶杯走向那张桌子。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他终于抬起头,冲她点点头。尽管在烛光中,他的脸仍显出充足的苍白。邱静想,这是用一条腿走路的人,也是对什么都不满意的人。这样想着,已听见对方说,过来聊聊,好。邱静说,你的那篇文章我看过了。男人说,你让我赚了一点点稿费,一点点。邱静说,你凭什么那么写我?男人说,那是我一时的判断,一时的。邱静说,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男人点点头说,现在我看出来了。邱静说,现在你看出了什么?男人说,其实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脸上都有一个主题词。邱静说,你说说看。男人说,那天,那小伙子坐在这里,脸上放着的是欲望,你不是,你的主题词是无奈。邱静说,你也一个人坐在这里,你的主题词呢?男人说,我的你来说。邱静摇摇头,不说。男人说,我对自己用了一个词,寂寞。稍停,又说,这样说矫情了,明显矫情了。邱静说,你能用出欲望寂寞这种俗词儿,说明你充其量不过是个三流写手。男人说,我连三流也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准备成为一个二流作家,九十年代,我想成为三流作家,现在,我是个废人。邱静说,寂寞的废人,听起来倒有点像哲人了。男人咧嘴一笑,苍白的脸泛起一丝笑意。邱静说,但哲人是不偷窥别人的,所以你算不上。男人的笑凝住,说,我这是观察。邱静说,像你这样,坐在电脑跟前偷窥……或者观察比较好,上面什么都有。男人摇摇头说,我不喜欢虚拟。邱静说,看来你经常待在这儿了。男人说,习惯了,在这里还能写一点东西。说过这些话,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这是一个简单的见面,很容易接近尾声的。男人说,能打听你的名字吗?邱静说,何必呢。男人说,女人的名字珍贵,我的名字你可以随便拿去。邱静说,我知道你有个符号叫独行客。男人嘿嘿一笑,说我的名字不是这个客,是克服的克,你叫我阿克或者老克好了。邱静说,老克,这个叫法有意思些。说完了,邱静站起身,拿着茶杯回到自己的座位。音乐继续响着,邱静看看窗外。窗外有房子和灯光,还有一角天空。这一角天空太小了,见不到星星,也见不到月亮。邱静心里突然空空的,要想些什么,又不知道想些什么好。这时侍应生又向自己走来,把一张纸条放在桌子上。纸条上写着:我推翻了刚才的判断,请再过来聊聊。邱静淡淡一笑,又抿抿嘴。她已失去了谈话的兴致,但有点想看他一条腿走路的样子。她向侍应生要了笔,在纸条的背面写道:你过来,即便是独行客,也不能命令别人两次。侍应生把纸条带还那男人。男人犹豫了一下,立起身子走来。他没用拐杖,也未借手援助,但双腿一步快一步慢,造成身子的摇晃,也导致苍白脸面的左右晃动。一段不长的路,用了两倍的时间。在他落座时,邱静心里有些不安。男人说,想看我出丑,对吗?邱静脸一红说,不是,你每天不都得走路吗?男人拍拍自己右腿说,这条假肢,整个一劣质产品。邱静噢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男人说,方才我对你的判断有失误。邱静说,什么判断?男人说,我说的是主题词。邱静说,你说说看。男人说,那天,那小伙子坐在这里,脸上放着的是寂寞,你不是,你的主题词是欲望。邱静说,那么你呢?你的主题词呢?男人说。我认为自己是无奈。邱静说,你在玩儿文字游戏,把几个俗词儿颠来倒去。男人说,你不承认我给你的主题词吗?邱静说,我说过,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男人说,我觉得,你身边好久没有男人了,好久了。邱静说,那又怎么样呢?男人说,因此你不快乐。邱静盯着他,不吭声。男人说,每个丢了男人的女人都是不快乐的。邱静仍不吭声。男人又说,同时每个丢了男人的女人都是有欲望的。邱静说,你说这些什么意思?想劝我找个男人上床?男人摇摇头说,我没有。邱静说,最好那个男人还是你?男人拍拍自己的右腿说,我没有。邱静有点想走了。她说,今天晚上也是我走过去,然后你走过来,挺像你文章里说的暧昧过程。男人说,不一样,这明显不一样。邱静说,我离开这里,你会马上跟出来吗?男人看着她,低了声音说,不会。邱静笑了笑说,那你就不能占有这个城市的夜晚了。男人疲乏地一笑,掏出手机说,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吗?邱静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男人说,这也需要理由?邱静犹豫一下,报出了一串数字。第二天晚上,邱静在家里忙完,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杂志上多是些闲话杂文,东晴西雨的。正愣着神儿,手机“嘟”了一声。抓过一按,屏幕上跳出一条短信:我是老克,你晚上怎么没来?邱静把手机丢到床上,想一想又抓起来,回复道:我不是天天去的。那男人很快又发来文字:今天我带来一瓶酒,想找个人一起喝。邱静回话:你找吧,我不喝酒的。男人发来一声叹息:这个城市有那么多人,可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共饮的人。这样的文字显然有些缠,邱静不想再说下去,扔了手机拿起杂志。一刻钟后,手机又叫了一声。男人用文字说:现在我要离开咖啡馆了。之后每隔一会儿,男人就发来一条短信。男人说:我到了江边,坐在一棵树下,风不小,一个人喝酒。男人说:下酒菜只有一包花生米。我觉得生活挺没劲的。男人又说:我没多喝,可激动起来了,我有点想女人了。邱静不能再忍,回了几个字:你有点像混蛋。然后关了手机。这天夜里,邱静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坐在报社资料室里,有人送进一捧花。她最讨厌别人送花了,不要。那人生气了,硬塞给她,她跳起来便跑,跑到江滨路,刚要松口气,身子一斜倒在地上。她用用劲,没爬起来,原来一个人压在了她身上。她手脚挣扎几下,没推开那身子,却捞起一张脸。那是一张苍白的脸。梦醒了,屋子里一片暗色。邱静心跳跳的。



作品集钟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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