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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有你(钟求是)(3)

    夫妻俩一有时间,就开着车带儿子出去。他们决定先从动物入手,因为动物最容易勾出孩子天性中的一些东西。他们来到动物园,看了孔雀,看了黑熊,又看了猴子。刚见到猴子时,儿子有点高兴,一下一下拍着铁栏。灵活好动的猴子获取了他的注意力。后来一只猴子跳过来,逗玩似的冲他叫了一声,儿子活络的脸一下子愣住,又变得淡漠起来。邱静说,小今,可以高兴的。唐民也说,儿子,可以高兴的。小今却不再高兴。天气渐热,夫妻俩又想到去游泳。到了游泳馆的池子里,他们把游泳圈套在小今身上,让他浮在水面。小今对此挺满意,脸上呈现出一些欢喜。唐民怂恿说,儿子,你用手拍拍水。小今就用手拍水,拍了几下,有水珠溅到他脸上和嘴里。他赶紧抬手去擦,脸上擦干了,嘴里却没办法擦净。他便吐口水,一下两下三下,嘴巴咂出一串响,过一会儿,似乎还觉得嘴里难受,调转脑袋挨近池壁,突然伸出舌头去舔白色瓷砖。唐民见了,吼了一声,把儿子不雅的动作止住。由此夫妻俩想到,儿子最近添了一些相当不好的习惯,譬如喜欢吐口水,譬如在眼前玩弄自己的手指。更不好的是,他将这两种习惯结合起来,把口水吐在手里,再往脸上和脖子上抹,弄得脏湿湿的。夫妻眉头拧起了结,决意改掉他这个毛病。以后日子里,一见小今往手掌吐唾沫,就抓过他的手使劲抽打。有时小今坐着看电视,也不自禁的犯毛病,唐民或者邱静便走过去将电视关掉,打得他哇哇地哭。哭了几次,小今知道自己错了,开始收敛。

    一个月后,小今吐口水的毛病改善了许多。眼看出了成绩,正要高兴,小今又诞生一个新的毛病——喜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夫妻俩弄不懂儿子这么做有什么心理根据。唐民试着闭上一只眼睛,不认为有什么舒服。邱静把两只眼睛轮换着一开一闭,只觉得世界在眼前跳来跳去。很显然,造物主给了人两只眼睛,就一定比一只眼睛更管用。

    唐民邱静把小今叫过来,指出必须改掉新冒出来的毛病。他们说,闭上一只眼睛一点儿也不好玩儿。他们说,闭上一只眼睛走路容易摔跟头。他们又说,闭上一只眼睛世界就少了一半。他们说话的时候,小今直着脑袋,像是听取教导,又像是思考什么。过了半晌,他禁不住似的,突然闭上一只眼睛。唐民没法不生气,抬起手一掌打过去,把儿子的眼睛打开了,同时也引出了嘹亮的哭声。这哭声不屈不挠,持续了许久。夫妻俩现在认识到,得让儿子住医院,兴许医院能纠正儿子的种种毛病。他们去了原先去过的医院,原先的医院说,这种病得上康宁医院住去。到了康宁医院,才知道没有专门的儿童病区,要和成年精神病患者混住。夫妻俩犹豫半天,咬咬牙住了进去。他们为儿子要了一个小单间,每天上午接受医生的询问、安慰、派药,其余时间与儿子说说话,看看电视什么的,他们很少走出门去。出了房间,便容易遇到一些不好的景象,譬如一个人会突然凑上来,笑嘻嘻地抓住自己头发,要把自己的身子提到空中去;又譬如某一个房间门口会悄悄探出一只脑袋,紧张地说一堆话,又把脑袋缩回去。无奈的是每天下午有半小时的活动时间,医生要求所有病人到楼外的草坪上见日光。邱静或者唐民只好领着儿子走出楼门,躲开众人,坐在远处的草坪上。阳光挺柔和,暖暖的贴在身上,倒也舒坦。不舒坦的是不时有身穿病服的人踱步过来,莫名其妙地看一眼或说一句话,尔后晃身而去。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位小伙子看上去挺正常。他走过来时有点犹豫,好像不好意思打扰似的。说上几句话后,随即对小今产生了同情和好感。他说,小弟弟长得挺俊的,不注意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好呢。以后几天,小伙子时常来病房串门,与唐民谈旅游,与邱静谈报纸。他说话语速适中,文文静静的。唐民禁不住问,你怎么会到这儿的,不像呀?小伙子说,我没毛病,真的没毛病,是他们弄错了。唐民说,你说的他们是谁?小伙子说,我父母还有医生,有时候真是奇怪,错误会同时发生在三个人身上。转天,吃晚饭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哀唤。声音比较难听,又有点熟悉。唐民走出门,见走廊里聚着几个人,凑近一看,竟是昨天自称没病的小伙子坐在地上,一边扯着脖子嘶叫,一边从裤裆里掏出一摊黄液,扑鼻的臭。几个人杂乱地拽扯,一时拉他不起。唐民明白了,转身便走,回到饭桌前,再也吃不下去。他愤怒地说,都这样了还说没病,这是什么破地方呀!夫妻俩都觉得累了,不长的一段日子,他们像过了几年。更破坏情绪的是,他们明白了一个事实:即使住十次院,儿子的病也是无法治愈的。他们与医生讨论过多次。医生说,目前确实没有特效药,对付这种病,人类真的不是很聪明。医生又说,也许我们需要时间,还需要耐心,时间与耐心能够让人类变得聪明起来。医生说话的时候,表情像一个温和的哲人,可他的言语像尖利的针筒,把他们心中留存的希望一点一点抽走了。夫妻俩把儿子领回了家。因为不用轮流着赶去医院,日子松了许多,同时他们的心劲也松了许多。

    此时的唐民开始不愿意见到小今了。每天上午他赶着出门,晚上则给自己放了闲,拖得很迟才回家。开始的借口是单位有事,用了几回,自己都觉得没劲,便省去不用。不少个晚上,他在街上乱走,逛了书店逛公园,逛了公园逛商场。后来觉得不是办法,便去凑饭局。现在饭局多得是,只是比较乱,经常东一榔头西一棒,与许多陌生面孔喝在一起。但他似乎不在意,混在生的熟的或半生半熟的气氛里,一次次把自己的脸喝红。唐民的失态让邱静难过,但她不准备干涉他。她雇了一个钟点工式的保姆,专门白天陪着儿子。傍晚下了班,她替下保姆,做饭、刷碗、洗衣、整理房间,然后送儿子上床睡觉。把这些做好,她会疲累地给自己泡上一杯茶,双手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了,她将身子移到床上,打开台灯,抓起一本书或一本杂志,看看想想,想想看看。再过些时候,唐民携着一脸酒红回来了。他先看看儿子的卧室,儿子睡得静静的,像一只老实的小猫。他推开自己的卧室,橘黄的灯光打在邱静脸上和手中的书上,显得安适而恬静。唐民有些恍惚,也有些满意,觉得自己耗了一晚上,要的正是这个意思。他想,如果可以删除白天,把时间长久停靠在这样的时刻,该多么好。在这种意境中,唐民想让自己干点儿什么。他脱掉衣裳滑进被窝,两只手绕住邱静,绕了几下觉得不过瘾,就去剥除邱静的衣物。很快,邱静的内衣一件一件飞向地板。邱静看着忙碌的唐民,说,你醉了吧?唐民说,我没醉。邱静说,你看起来没醉,其实还是醉了。唐民不言语,觉得说的不如做的。他翻身上马,做跃跃欲试状。跃跃欲试了半天,那物件像一位觉悟不高的士兵,只知道附声呐喊,做不到挺身而出。唐民僵在那里,气喘得又粗又乱。邱静说,唐民你喝了酒便不能做事,多少回了,我又不是不知道。唐民说,邱静我告诉你,我没醉,我就是怕再干出一个废物,我就是怕这屋子里多出一个小今第二。邱静说,既然这样,你忙乎个啥!唐民撤下身子说,我以为今天跟往常不同,我他妈以为今天晚上不一样呢。过几日,唐民带团去了外地。按理说,他好歹是公司的领导,不应该去干摇着小黄旗招呼游客的活儿。但唐民乐意自贬身份,与一帮不认识的人一起,行走在不认识的地方。行走了若干日,他回来了,等着邱静的反应,怨言或者责问或者哭诉。但邱静没有,她的神情几乎是沉静的,沉静中带着一丝的伤心。唐民不知道怎样去应付这一丝的伤心,于是继续带团去行走。他的行走其实是虚飘的,虽说到过许多个地方,却并未在脑子里留下多少印记。能够留下印记的是他在每个地方都拍下一些心不在焉的留影。每次回来,他便把这些留影存在电脑里。九月的一天,唐民从云南西双版纳回来,发现电脑里储存的照片不见了。算一算,总有数百张照片吧,现在作群兽散,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跟邱静说,我的照片丢了,谁动了我的照片?邱静说,当然是我删去的。唐民说,凭什么?你凭什么?邱静说,我细看了你的照片。你的脸全是苦的,没有一张带着笑容,这样的照片留着有什么用!唐民说,你胡说!那么多好山好水,我为什么不笑?邱静说,可你就是不笑,连微笑都没有。唐民说邱静,你太无聊了吧!邱静说,不是无聊是不高兴,我不高兴你总是板着脸,我不高兴你把那些山呀水呀带回家。唐民说,一不高兴就把几百张照片删去,你的手够狠的。邱静说,这算什么,我这双手呀,想删去的东西太多了。这样吵过,两个人不再言语。唐民回到电脑前,把带回的西双版纳照片拷到机器里,一张一张看过去。他真的没在自己脸上找到笑意,一张也没有。他愣了半晌,突然想,原来自己不会笑了,原来自己变成严肃人了。这样想着,他的心里像扔进一块石头,“咚”的一声,溅起一片水花。几天后,唐民又一次出门。不过这次他是投奔外地的一家旅游公司,不打算再回来。他在电脑上给邱静留下一大段文字,承认自己精神潦倒、缺乏责任,是个靠不住的男人。他说,想想要陪儿子过一辈子,想想暗淡的日子没完没了,我真的要一头撞到墙上。他说,但我是懦弱的人,不敢把脑袋撞到墙上,所以只好采取逃离的办法,他又说,我知道,这是卑鄙的办法,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属于下下策。



作品集钟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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