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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鸽子(7)

    吴所谓,我亲爱的儿子:

    妈妈用文字来和你交流,这样的说话方式本不该存在我们母子中间,但是,存在了。一切的存在都有它的合理性。

    妈妈常常回忆起你小时候的模样,那么乖巧、可人,还记得有一次回乡下去,我们走在细瘦的土路上,由姑姑家去外婆家,你没有注意有一条蛇挂在路边的灌木上,妈妈吓得倒抽一口气退后了几步,你说:“妈妈你怎么啦?怪吓人的。”妈妈说:“是蛇,土绿色的,挂在路边的灌木上。”你说:“我看看,我把它打死要妈妈走。 ”那条蛇在你走近的时候滑走了。妈妈说:“什么东西小了都好,唯独蛇不好,瘆人。”你说:“人小了也不好,大了好,像妈妈一样,我大了保护妈妈。”儿子,你大了吗?你是大了啊,高出了妈妈一头还要多,你长成大小伙子了。你先我站到山坡上,回头看着妈妈说:“妈妈,妈妈你看起来很小,和我一样。”我说:“因为你站得高。”你说:“才看妈妈小。”六岁的你知道站得高看得远站得高看得小的道理,那样的融会贯通的能力真让妈妈惊讶,妈妈想到将来的学习于你一定是一个愉快并开心的过程。这也是妈妈对你一直期望的过程呀。但是,妈妈怎么觉得你是越大越难交流了呢?越大越对学习不感兴趣了呢?上小学的时候,你每次考试只要一考不好,你就哭着回家了,你说丢妈妈的脸了,看看,多让人感动呀,你真是知道妈妈的心思啊。读初一的时候,平常比你学习好的同学都考不过你,但是,妈妈在替你高兴的同时,忽略了你上网玩游戏,你在一步步深入网络的空间。你第一次逃学,我从网吧逮着你,你看见走近的我,把身子缩了下去,我把你拽起来,你红着脸不看周围的人,眼睛里含着泪,你保证说,再不逃课了。第二次又从网吧逮着你,你看着走近的妈妈,站起来说:“我跟你走。”我注意你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颜色,甚至感觉脸上还挂了一层灰尘,细小的挂在绒毛上的那一层白灰,妈妈知道那是你对妈妈的怨气。第三次,第四次,多了,我记不起来了,你把妈妈的首饰拿了去贱卖掉上网,等我发现后,你又告诉我自行车丢了,上了三年初中,丢了十五辆自行车。你在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你对付生你养你的妈妈,你妈妈现在还有什么呢?有的就是一张嘴了,现在,就算是有嘴,你都给妈妈封了,一说话,你就瞪眼,眼珠子像玻璃弹子一样射过来,还没有等妈妈张口,你拖着两条腿走了,走进你心爱的网络世界。吴所谓,妈妈的儿啊,这世界上妈妈还牵挂谁?只有你啊儿子!四岁上入幼儿园,儿童节你在舞台上表演节目,你看着台下的妈妈吐了一下舌头,小可爱样子,妈妈朝着你做一个鬼脸,你忘了台词,冲着台下喊:“都是我妈妈害我忘了台词!”妈妈带头鼓掌给你掌声,台下所有父母都给你掌声,你冲着台下喊:“我爱你妈妈,妈妈!”你知道吗儿子?妈妈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开始上学了,妈妈给你口头要求了一条横杠:小学期间,限你在前五名。每次考试你总是排名第一,只有一次考了第四,你一路哭着回家,进门窝在沙发上看着妈妈说:我不是一个好学生。

    那时候你多有骨气。妈妈有一次与你谈话,说到你爸爸,说到这个家,你说,你不允许有男人踏进这个家。你说,你是这个家唯一的一个男人。为你这句话,妈妈决定就我们母子一起生活到老。

    是什么让我们母子成了路人?越往后的日子,你对成绩越无所谓了,青春期让你的喉音变粗,你恶狠狠盯着妈妈说:“我讨厌排名次!”这还不够,你居然打开门冲着楼道喊:“我讨厌排名次!”满楼道粗重的回音跌落下去,你是妈妈最乖巧的孩子,是什么让你如此叛逆?你能不能告诉妈妈你在想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对将来还抱什么理想?这个世界,没有理想的人注定人生第一步就是失败的,你不可能在网络里捞到你想要的世界,那里的世界是虚幻的,这世界上没有孙悟空的跟斗云,网络游戏用海市蜃楼般的幻景来欺骗你。你应该知道,儿子,有妈妈就有家,妈妈是你的墙,你的门,你的炉灶和暖胃的粮食。妈妈看到时间在你的眼睛里一层一层变黯,你回不到现实中来,你眼睛里重重叠叠的黯淡令妈妈骇异,是什么牵了你的鼻子?牵了你的魂?你回到现实中来吧儿子!你知道吗?你是妈妈沉重的影子,妈妈多么想看到早晨的霞光把你的身姿推向前方,霞光里你灿烂的笑容,和你回头叫我那一声“妈妈!”像力量在挽紧妈妈的心脏。

    儿子,妈妈的儿子,妈妈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妈妈现在,只希望你回家!回家!回家!

    儿子,妈妈求你了,你能用写信的方式和妈妈交流吗?

    妈妈期待你的回答。

    何明儿写不下去了,眼睛酸涩得睁不开,她把写好的信调成最大的字号,用A4纸打印出来,一共十页,她想用夸张来吸引儿子的注意。

    以前,何明儿也试着用文字和儿子交流过,她把写好的纸条放在儿子的写字台上,只要儿子一看到,接下来的事情,必然是一团纸球越门而出,门在闭上的时候,儿子吴所谓会把一句很梗的话丢出来:“请不要越雷池半步!”那可是我何明儿分下的房子啊,你敢把那十五平方米的卧室说成是你吴所谓的雷池?门重重合上的时候,何明儿觉得这句话像箭镞一样穿过她的胸膛,何明儿在客厅里大喊:“别忘了小兔崽子,是我给了你生命!”吴所谓用血写下几个大字斜着门缝插出来,那上面写着:“把你的生命拿去,我对活人已经失去信心!”没有谁知道何明儿当时的痛,那是没有一点力量感觉的痛。接下来的寂寞是扩大的,她甚至想用大声的哭,招来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陌生人的关注。但她始终没有哭出声来,空气里的无助像腊月天的寒气冻得她浑身打颤,经由手背的寒颤,在何明儿的喉头结冰,何明儿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的失败到底在什么地方?现在,她用透明胶带把信贴在吴所谓卧室的门扇上,那纸张一页一页矮下来,矮下来的纸张背负着沉重的力量,似要压弯她的脊背,她扶着墙,想往起站,双手挂在一个高度上,如同绝望的攀崖者,她在和儿子赌博!倏忽之间,何明儿觉得自己像枯枝一样,万籁寂静,天地木然,没有人来扶她一把,她所有的寄托,就因为儿子的存在而存在,“儿子”两个字让何明儿生痛,这一场赌博,何明儿觉得自己是血本无归。何明儿把无助的手臂松下来,整个人像脱水的拖把一样,瘫在地上。何明儿把身体贴紧地面,尽量把身体偏一些,折一点,好让悬空的心更为舒展地放在地上,目前能够与她温存的除了地板还有什么呢?儿子在另一个自我的空间里,那个空间唯一的联络方式是:网络。



作品集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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