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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第四部11)(2)


  我们看到,在姑姑的念叨声中,一个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他用竹签儿给泥孩子,你来了,就齐了。
  我将一瓶五粮液放在窗台上,小狮子将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脚边,我们齐声说:姑姑,我们看你来了。
  姑姑像生产违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发现了似的,有些惊慌,有些手忙脚乱。她试图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说:我不想瞒你们。
  我说:姑姑,我们看过王肝送给我们的纪录片,我们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着那个刚刚制作完毕的泥孩子,进人东厢房。她不回头,沉闷地对我们说:跟我来。她庞大的穿黑衣的身体在前边,对我们造成一种神秘的压力。我们早就听父亲说过,姑姑的神志有点不正常,因此回乡后疏于探望。想想姑姑当年的煊赫,看到她凄凉的近境,我心中顿感悲凉。
  东厢房里光线很暗,一股阴凉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姑姑拉了一下墙上的灯绳,一盏一百瓦的灯泡亮起,照耀得厢房里纤毫毕现。这是三间厢房,所有的窗户均用砖坯堵住。东、南、北三面墙壁上,全是同样大小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安放着一尊泥娃娃。
  姑姑将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后一个空格里,然后,退后一步,在房间正中的一个小小的供桌前,点燃了三炷香,跪下,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跟着姑姑慌忙下跪。我不知道该祝祷什么,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大门外广告牌上那些姿态生动的婴儿面孔,像拉洋片一样,在我脑海里次第滑过。我的心中充溢着感恩之情,愧疚之情,还有一丝丝恐怖。我明白,姑姑是将她引流过的那些婴儿,通过姑父的手,一一再现出来。我猜测,姑姑是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心中的歉疚,但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这事情,也有别人来做。而且,那些违规怀胎的男女们,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如果没人。来做这些事情,今日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还真是不好说。
  姑姑上完香,站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小跑,狮子,你们来得正好,我的心愿完成了。你们好好看看吧,这些孩子,个个都有姓名。我让他们在这里集合,在这里享受我的供奉,等他们得了灵性,便会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姑姑引领着我们逐格观看,一一对我们讲解着他们或她们的去处。
  这个女娃,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双眼像杏核、咕嘟着小嘴的泥娃娃说,原本应该在一九七四年八月在谭家庄谭小六和董月娥家降生,但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他的爹是个种菜大户,他的娘是个巧手媳妇,他们家发明了用牛奶浇灌芹菜的方法,生产出来的芹菜鲜嫩无比,每公斤卖六十元呢。
  这个男孩,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眯缝着小眼睛、咧着嘴傻笑的泥娃娃说,这个小子,原本应该于一九八三年二月在吴家桥吴军宝和周爱花家降生,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这小子洪福齐天,降生到青州府一个官宦之家,孩子的爹娘都是国家干部,孩子的爷爷是省里的高官,电视上经常露面。小子,姑奶奶对得起你了。
  还有这两个姊妹花,姑姑指着安放在一个格子里的两个泥娃娃说,原本应该生于一九九〇年,她们的爹娘是麻风病患者,虽然治愈了,但也是手如鸡爪面如活鬼,生在这样的人家,这两个孩子等于跳进了苦海。姑姑毁了她们也救了她们,现在好了,二〇〇〇年元旦之夜,她们降生在胶州城人民医院,是千年宝宝,父亲是著名的茂腔演员,母亲是时装店老板,去年的春节晚会,她们姐妹双双上了电视表演节目,唱茂腔名段《赵美蓉观灯》,“茄子灯,紫生生;韭菜灯,乱蓬蓬;黄瓜灯,一身刺;萝卜灯,水灵灵;还有那打拳瞪眼蟹子灯,咯咯下蛋的母鸡灯……”她们的爹娘专门打电话来让我收看胶州台的电视节目,看得我啊,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还有这个,姑姑指着一个斗鸡眼泥娃娃说,原本应该降生在东风村张拳家,但是被毁了,虽说不能全怨姑姑,但姑姑有责任。这小子一九九五年七月降生在东风村张拳的二闺女张来娣家。张来娣来找我,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再生就是超计划生育,姑姑虽然当年被她爹打破过头,说不尽的恩恩怨怨,但姑姑还是将这个本来应该由她娘生的孩子还给了她。他本来是她的弟弟,现在却成了她的儿子。这秘密也只有姑姑知道,现在透漏给你们,你们要守口如瓶。这小子是个坏种,知道姑姑怕青蛙,曾经用纸包着青蛙将姑姑吓晕过去,但姑姑不恨他,花花世界,缺一不可,好人是人,坏种也是人……
  最后,姑姑指着刚刚放进木格子里那个泥娃娃,说:你们认识他吗?
  我眼含着泪说:姑姑,您别说了,我认识他……
  小狮子说:姑姑,这个孩子,很快就要降生了,他的爹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妈妈是个退休的护士……姑姑,谢谢您,我已经怀孕了……
  先生,我对您写这些,您会不会认为我是痴人写梦?我承认,姑姑的心理,确实发生了一些问题,我太太因为盼子心切,神经也有些不太正常,但我希望您能谅解她们,理解她们。一个自认为犯有罪过的人,总要想办法宽慰自己,就像您熟知的鲁迅小说《祝福》中那个捐门槛的祥林嫂,清醒的人,不要点破她的虚妄,给她一点希望,让她能够解脱,让她夜里不做噩梦,让她能够像个无罪感的人一样活下去。我顺从着她们,甚至也努力地去相信她们所相信的,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吧。尽管我知道那些有科学头脑的人会嘲笑我,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会批评我,甚至会有个别有觉悟的人会向有关方面控告我,但我也不想改变,为了这个孩子,为了姑姑和小狮子这两个从事过特殊工作的女人,我宁愿就这样愚昧下去。
  那天,姑姑拿出听诊器,煞有介事地为小狮子听诊。小狮子袒腹仰躺,满面幸福;姑姑凝神细听,神情严肃。听诊完毕,姑姑用她那只被我母亲多次赞誉过的手,抚摸着小狮子的腹部。姑姑说:有五个月了吧?挺好,胎音清晰,胎位正确。
  六个多月了,小狮子满面含羞地说。
  起来吧,姑姑拍拍小狮子的肚子,说,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我建议你还是自然分娩吧。我是反对剖腹产的,一个没经过产道分娩的母亲,体会不到完整的母亲感觉。
  我有些担心……小狮子说。
  有我呢,担心什么?姑姑举起双手,说,你应该信任这双接生过二万名婴儿的手。
  小狮子把姑姑的一只手抓住,贴在自己脸上,像一个撒娇的女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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