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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沈从文)(3)

  在峒里,老虎峒,离此不过四里路,就象在眼前,远也只象在对门山上,毛弟的妈释然了。毛弟爬上草积去追鸡,毛弟的妈便用手摩挲那个水罐子。

  毛弟擒着了鸡了,鸡懂事,知道故意大声咖呵咖呵拖长喉咙喊救命。

  “毛毛,放了它吧。”

  妈是昂头视,见到毛弟得意扬扬的,一只手抓鸡翅膊,一只手捏鸡喉咙,鸡在毛弟刑罚下,叫也叫不出声了。

  “不要捏死它,可以放得了!”

  听妈的话开释了那恶霸,但是用力向地上一掼,这花鸡,多灵便,在落地以前,还懂得怎样可以免得回头骨头疼,就展开翅子,半跌半飞落到毛弟的妈身背后。其他的鸡见到这恶霸已受过苦了,怕报仇,见到它来就又躲到一边瞧去了。

  毛弟想跳下草积,娘见了,不准。

  “慢慢下,慢慢下,你又不会飞,莫让那鸡见你跌伤脚来笑你吧。”

  毛弟变方法,就势溜下来。

  “你是不是见到你哥?”

  “我告你不的。万万可是真见到。”

  “怕莫是你哥见你来才躲藏!”

  “不一定。我明天一早再去看,若是还在那里,想来就可找到了。”

  毛弟的妈想到什么事,不再做声。毛弟见娘不说话,就又过去追那一只恶霸鸡。鸡怕毛第已到极点,若是会说话,可以断定它愿意喊毛弟做祖宗。鸡这时又见毛弟追过来,尽力举翅飞,飞上大门楼屋了。毛弟无法对付了,就进身到灶房去。

  毛弟的妈跟到后面来,笑笑的,走向烧火处。

  这是毛弟家中一个顶有趣味的地方。一切按照习惯的铺排,都完全。这间屋,有灶,有桶,有大小缸子,及一切竹木器皿,为毛弟的妈将这些动用东西处理得井井有条,真有说不出的风味在。一个三眼灶位置在当中略偏左一点,一面靠着墙,墙边一个很大砖烟囱。灶旁边,放有两个大水缸,三个空木桶,一个碗柜,一个竹子作的悬橱。墙壁上,就是那为历年烧柴烧草从灶口逸出的烟子熏得漆黑的墙上,还悬挂有各式各样的铁铲,以及木棒槌、木杈子。屋顶梁柱上,椽皮上,垂着十来条烟尘带子象死蛇。还有些木钩子——从梁上用葛藤捆好垂下的粗大木钩子,都上了年纪,已不露木纹,色全黑,已经分不出是茶树是柚子木了(这些钩子是专为冬天挂腊肉同干野猪肉山羊肉一类东西的,到如今,却只用来挂辣子篮了)。还有猪食桶,是在门外边,虽然不算灶房以内的陈设,可是常常总从那桶内发挥一些糟味儿到灶房来。还有天窗,在房屋顶上,大小同一个量谷斛一样,一到下午就有一方块太阳从那里进到灶房来,慢慢的移动,先是伏在一个木桶上,接着就过水缸上,接着就下地,一到冬天,还可以到灶口那烧火凳上停留一会儿。

  这地方,是毛弟的游艺室,又是各样的收藏库,一些权利,一些家产(毛弟个人的家产,如象蛐蛐罐、钓竿、陀螺之类)全都在此。又可以说这里原是毛弟一个工作室,凡是应得背了妈做的东西,拿到这来做,就不会挨骂。并且刀凿全在这里,要用烧红的火箸在玩具上烫一个眼也以此处为方便。到冬天,坐在灶边烧火烤脚另外吃烧栗子自然最便利,夏天则到那张老的大的矮脚烧火凳上睡觉又怎样凉快!还有,到灶上去捕灶马,或者看灶马散步——总之,灶房对于毛弟是太重要了。毛弟到外面放牛,倘若说那算受自然教育,则灶房于毛弟,便可以算是一个设备完整家庭教育的课室了。

  我且说这时的毛弟。锅内原是蒸有一锅红薯,熟透了,毛弟进了灶房就到锅边去,甩起锅盖看看。毛弟的妈正在灶腹内塞进一把草,用火箸一搅,草燃了,一些烟,不即打烟囱出去,便从灶口冒出来。

  “娘,不用火,全好了。”

  娘不做声。她知道锅内的薯不用加火,便已熟了的。她想别一事。在癫子失踪几日来,这老娘子为了癫子的平安,曾在傩神面前许了一匹猪,约在年底了愿心;又许土地夫妇一只鸡,如今是应当杀鸡供土地的时候了。

  “娘,不要再热了,冷也成。”

  毛弟还以为妈是恐怕薯冷要加火。

  “毛毛你且把薯装到钵里去,让我热一锅开水。我们今天不吃饭。剩下现饭全已喂鸡了。我们就吃薯。吃了薯,水好了,我要杀一只鸡谢土地。”

  “好,我先去捉鸡。”那花鸡,专横的样子,在毛弟眼前浮起来。毛弟听到娘说要杀一只鸡,想到一个处置那恶霸的方法了。

  “不,你慢点。先把薯铲到钵里,等热水,水开了,再捉去,就杀那花鸡。”

  妈也赞成处置那花鸡使毛弟高兴。真所谓“强梁者不得其死”。又应了“众人所指无病而死”那句话。花鸡遭殃是一定了。这时的花鸡,也许就在眼跳心惊吧。

  妈吩咐,用铲将薯铲到钵里去。就那么办,毛弟便动手。

  薯这时,已不很热了,一些汁已成糖,锅子上已起了一层糖锅巴。薯装满一钵,还有剩,剩下的,就把毛弟肚子装。娘笑了,要慢装一点,免吃急了不消化。

  三

  毛弟的妈就是我们常常夸奖那类可爱的乡下伯妈样子的,会用蕌头作酸菜,会做豆腐乳,会做江米酒,会捏粑粑——此外还会做许多吃货,做得又干净,又好吃。天生着爱洁净的好习惯,使人见了不讨厌。身子不过高,瘦瘦的。脸是保有为干净空气同不饶人的日光所炙成的健康红色的。年四十五岁,照规矩,头上的发就有一些花的白的了。

  装束呢,按照湖南西部乡下小富农的主妇章法,头上不拘何时都搭一块花格子布帕。衣裳材料冬天是棉夏天是山葛同苎麻,颜色冬天用蓝青,夏天则白的——这衣服,又全是家机织成,虽然粗,却结实。袖子平时是十九卷到肘以上,那一双能推磨的强健的手腕,便因了裸露在外同脸是一个颜色。是的,这老娘子生有一对能作工的手,手以外,还有一双翻山越岭的大脚,也是可贵的!人虽近中年,却无城里人的中年妇人的毛病,不病,不疼,身体纵有小小不适时,吃一点姜汤,内加上点胡椒末,加上点红糖,乘热吃下蒙头睡半天,也就全好了。腰是硬朗的,这从每天必到井坎去担水可以知道的。说话时,声音略急促,但这无妨于一个家长的尊严。脸庞上,就是我说的那红红的瘦瘦的脸庞上,虽不象那类在梨林场上一带开饭店的内掌柜那么永远有笑涡存在,不过不拘一个大人一个小孩见了这妇人,总都很满意。凡是天上的神给了中国南部接近苗乡一带乡下妇人的美德,毛弟的妈照例也得了全份。譬如象强健,耐劳,俭省治家,对外复大方,在这个人身上全可以发现。他说话的天才,也并不缺少。我说的“全份”,真是得了全份,是带有乡评意味的。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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