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五月四日(2)
时间:2013-10-23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我想,天要试我担负罪过的能耐与忍受苦恼的能耐,也不应当选这样事来同我开心!一处的账还算不清,怎么载得住在两种买卖上来支配我忧乐? 一个将近三十岁的人,他把处世为人之方法学习得熟练到无往而不宜,因此他却把恋爱的方法全忘了。恋爱只是两个疯子丢弃了世界的一切,单在两人身体上心灵上找寻真谛的一种热中兴奋的游戏,我想在这种事业中保持我的神志的清明,只成立了悲剧的结果而已。 我又似乎得了什么灵感一样,望到辽远的未来,各人在感情崩溃的以后那凄惨情形:……妻因此抱了我们共有的钝儿,跋涉于兵匪骚扰的乡村乞食。而我,在一种忏悔下自己用绳缢死了自己。而菊子,无助的独自到美国念书去了。而姨,便为她们的主人卖到娼寮里接客……琦琦来,说姨来了,到了琫姑处,要我去。我醒回来了,背已濡了汗。一个不当的吓人的噩梦,正象是为魔所指使乘我心虚而入到我想象中,实际上,终不会有那一日! 见到姨时,我不能说出我心情之一闪所感觉的味道是甜还是苦。啊,这面前的人,便是用她的印象痛痛鞭打过我的灵魂的那人。除了跪在那裙边用口去同那一双白足接吻,表明这征服的俘虏之忠顺外,我无可作事情了。 “听菊小姐说你有了一点病,是不是?” “听菊丫头说,那么,她总很明白我的病了。” 菊子笑,琫也笑,笑的内容是不同。琫姑是笑姨忠厚,是笑我可怜的样子。菊子的笑则我从这笑里可以看出菊子有那胜利自足的神气。 大家谈着闲话,各样的,戏谑的,不离乎这一家的过去的轶事。 琦琦一人坐在床上用七巧板排列一个打鱼人,换来换去总还缺少那个帽。 “孃孃,帮我的忙吧,少帽子咧。” “天气热,不要戴帽子也得,”琫姑笑着说。 “是一顶遮阳帽,不是风帽。” “那就把篓的下面一块作帽子。” “那不成,鱼又没放处。” 设使一个人在隔壁单听到这话,猜一年也不会猜到是玩七巧板。 渔翁的帽子,终于被琦琦找到了,喜得这小孩狂喊。 “一个人的成功全是要勇气。” 菊子听到我说这话,对我望望又对姨望望,口略抿。 我怕起来了。以后我见着七弟将怎样替他可怜!年青的标致的七弟,正为了太年青与标致反失了他的爱,我能用这话来向人自解么? 即如七弟曾同到她亲洽过来,我看七弟就不会给这女人以十分满意。我心想,七弟同我都是太缺乏那男子气质的人,菊子的勇敢,却超过了我们了。 不一会,衙署电话来,问今天是不是还去衙门。若不去,就要人把四月份一点薪水送来了。说不去。那边便说,那就在家候候吧。有一刻钟左右,朋友替领的钱就差人送来了。有了钱,琫姑提议拿出五分之一来请客。 “二哥钱有用处的,要……”菊子直到如今还不能饶人。 “对了,”我说。“要我请客那可办不到,我还要去买一瓶香水为另一个人……”“曾叔,为谁?”问的是琦琦。 姨误以为这话是落在她头上,脸红了。 我说,“为琦琦。” 琦琦不信。琦琦说是愿请客不愿要香水。 “你问菊姑愿不愿,”我扯琦琦到身边,咬了耳朵说,且要她去菊子耳边轻轻问。 琦琦到了菊子的身前,菊子不让她说话,拉着她手就要走。“曾叔要我问你。” “我们换衣去,不然就不要你去了。” 于是菊子同琦琦就走到隔壁菊子的房中去了。 偷眼望琫在摆七巧板,只冷笑。然而琫姑笑的只是姨同我,把菊丫头放弃了。 姨说下午还得转西街家中去看看,因为四太孩子放痘出了别的玻“那不忙,今天是二哥特意请你的,你不去,他倒不愿意做这人情。” 在这些地方,可以看出姨的老实处来的,琫说的话给姨无从再做声,然而背了琫,就同我来作目语。 “当真姨不去,我就不请了。” “那我就不回。” 客是势必非请不可了,菊子当真即刻就为琦琦换了一身新衣裳。请到什么地方去玩?适宜于我享福的,只有到北海划船,并且船是现成有,不费钱,于是我先说出去北海。 “我要同菊子到公园去打球。”琦琦这话显然是菊子所教。菊子的意思,在打球当儿,琫是没有分,姨将陪到琫,我们就可以在球房避开两人玩。 我说,“公园没有可吃的。” 请客就是请这些小姐们吃东西,漪澜堂的小窝窝头为客的全体所同嗜,想起吃,琦琦却先改口,说是“到北海也好”了。 船是让菊子同姨两人划,我同琫姑琦琦三人作坐客。划了三点钟,四点钟,绕着琼岛打了无数圈。到后还是坐客先嚷疲倦要上岸,把船拢到五龙亭东边。 琫先上了岸。我抱琦琦上了岸,再去用手援菊子。“我不要你的,”菊子说。菊子自己跃上岸。 船中剩姨一个人。 “哈,我可不得上岸了。” 船因了先一个上岸的菊小姐脚一踹,离开码头有两尺。 她站起又复坐下去,拿一支桨开始划。一众全在岸上笑。 船又慢慢的贴了岸。她重复站起,两只手伸出向岸上的人,要一个人拖,她才敢把一只脚离船。 菊子同时手就伸过去,“来吧,来吧。” “不成,”她可不放心。这样一来也许两人都得全下水。琦琦也伸手。这更不行了。琦琦还是别人抱她上岸的。 “曾叔你援一手吧,”琦琦见到自己不行就建议。 把手伸过去,她的手就握着我的手了。正象故意一样,还不即登岸。船是在脚下微荡。得两只手来。她握我右手,我握她左手,全捏得很紧。我们只敢让眼光互相稍接触一下。我是在这一天以来已为别人用眼波割碎我的心的人了。象带伤的鸟一样,正因带了伤,反而见用枪打它的人觉着依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