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十三)(4)
时间:2013-10-23 作者:陈忠实 点击:次
黑娃成功地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旷世未闻的凤搅雪。黑娃鄙夷地摈弃了那两个熊包软蛋,很快又结识了两个生冷不计,死活不顾的硬家伙,革命十弟兄又捏成拳头了。赶到为期十天的"讲习班"结束,革命十弟兄又扩大为三十六弟兄。当他们端着酒碗起誓结义的时候,便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和威慑的气氛。 第一块农民协会的牌于是贺老大在贺家坊村挂出来的,仍然是白地绿字。不出半月,第一批重点发展的十个村子有九个都召开了村级农民协会的建立大会,也挂起了白地绿字的牌子,只有白鹿村冷冷清清不曾动。黑娃气恼他说:"我在原上能刮起风搅雪,可是在白鹿村里连一根鸡毛也煽不起来。"鹿兆鹏显得胸有成竹:"我们最后再来围攻这个封建堡垒。" 革命三十六弟兄在九个村子的农民协会里分别担任重要角色,他们坐在一间教室里,听他们的领袖鹿兆鹏作第一步工作总结和第二步工作计划."同志们,我们已经打开了局面。同志们,我们第二步肯定比第一步要走得顺利,步子也要迈得大一些,在五十六个村子里建立起农协。一当这五十个村子都挂起我们白地绿字的牌子,我们就建立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革命三十六弟兄激动得从椅子上纷纷跳到桌子上,一个弟兄说,"我们建立了农协得办点大事,人家说我们农协剪纂几拆裹脚布光能欺侮女人!"此话引起三十六弟兄热烈反响,连黑娃也忍不往说。"人家不怕我们。"鹿兆鹏纠正黑娃的话说:"我们不要人家怕。问题的关键是群众信服不信服我们。我们提倡女人剪头发放大脚是对的,禁烟砸烟枪烟盒子也得到群众拥护,我们还得进一步干出群众更需要干的事来。同志们,说说群众反映最大的问题……"又一位弟兄说:"要叫群众害怕咱或者说信服咱能干实事,把三官庙那个老骚棒和尚给收拾了!" 腊月二十三白鹿镇逢集日,置办年货兼看热闹的人空前拥挤,古老小镇狭窄的街道几乎承受不了汹涌的人流而要爆裂了。斗争三官庙老和尚的大会第一次召开,会场选在白鹿村村中心的戏楼上,其用意是明白不过的。年逾六旬的老和尚被捆绑在戏楼后台的大柱子上,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有如此劫数。 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几十亩土地租给附近村庄的农民,靠收取租粮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私订下一个规矩,每年夏秋两季交租要男人来,而秋未议定租地之事,却要女人来而不要男人。那些前来交办租地手续的女人无论美丑都付出了相同的代价。这个老骚棒无论年轻的年老的,长得俏的长得丑的,一律不拒一律过手,这个秘密谁都明白谁也不愿说破。 白鹿村清静的村巷被各个村庄来的男人女人拥塞起来,戏楼下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后台那边不断发生骚乱,好多人搭着马架爬上后窗窥视捆在大柱上的老和尚。按照议程,先由三个租他的佃户控诉,再由白鹿区农协会筹备处主任黑娃宣布对老和尚的处置决议:撵走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官地分配给佃农。可是斗争会一开始就乱了套。头一个佃农的控诉还没说完,台下的人就乱吼乱叫起来,石头瓦块砖头从台下飞上戏楼,砸向站在台前的老和尚,秩序几乎无法控制。鹿兆鹏把双手握成喇叭搭在嘴上喊哑了嗓子也不抵事。黑娃和他的弟兄们也不知该怎么办,这种场面是始料不及的。台下杂乱的呐喊逐渐统一成一个单纯有力的呼喊:"铡了!把狗日铡了!"弟兄们围住黑娃吼:"铡狗日的!"黑娃对兆鹏说:"铡死也不亏他!"鹿兆鹏说:"铡!"五六个弟兄拉着早已被飞石击中血流满面的老和尚下了戏楼,人群尾随着涌向白鹿镇南通往官道的岔路口,一把铡刀同时拾到那里。老和尚已经软瘫如泥被许多撕扯着的手塞到铡刀下。铡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人群突然四散,都怕溅沾上不吉利的血。铡刀压下去咔哧一声响,冒起一股血光。人群呼啦一声拥上前去,老和尚被铡断的身子和头颅在人窝里给踩着踢着踏着,连铡刀墩子也给踩散架了。 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个农协的声威大震,短短的七八天时间里,又有四五十个村子挂起了白地绿字的农民协会的牌子。黑娃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欢欣鼓荡的心情:"风搅雪这下才真正刮起来了。兆鹏哥,革命马上就要成功了!"兆鹏毫不掩饰领袖式的喜悦:"黑娃,现在立即去围攻那个最顽固的封建堡垒!" 大年正月初一被选定为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的日子,地点再一次选定了白鹿村的戏楼。 大年三十家家包饺子的除夕之夜,黑娃走进了白嘉轩家的门楼。三十六弟兄要和他一起去助威,黑娃说:"我一个人去。我想试一试我的胆子。"他穿了一件制服,是韩裁缝用机器扎成的。韩裁缝仍然摆着洋机器缝衣挣钱。黑娃走进白家门楼时不断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儿,一直走进门房和厢房之间的庭院,再走进上房正厅:"我代表农协筹备处告诉你,把祠堂的钥匙交出来。"白嘉轩正在香火融融的祭桌前摆置供果,转过身来说:"可以。"黑娃瞅一眼挺得笔直的白嘉轩,不由地也挺一挺自己的腰,伸出手去接钥匙。白嘉轩的手没有伸到袍子底下去掏钥匙的意向:"现时不行,得到明天早上。明早族人到祠堂拜祖先时,当着全族老少的面我再交给你。"黑娃说:"这随你。" 大年初一未明,黑娃和他的三十六弟兄就聚在祠堂门外,他手里提着一个铁锤,咣当一声,只需一下,铁锁连同大门上的铁环一起掉到地上。黑娃领头走进祠堂大门,突然触景生情想起跪在院子里挨徐先生板子的情景。他没有迟疑就走上台阶,又一锤砸下去,祠堂正厅大门上的铁锁也跌落到地上。地上扫得干干净净,供奉祖宗的大方桌上也擦拭干净了,供着用细面做成的各式果品,蜡台上凝结着烧流了的红色蜡油,香炉里落着一层香灰,说明白嘉轩在三十日夜晚刚刚烧过香火。黑娃久久站在祭桌前头,瞅着正面墙上那幅密密麻麻写着列祖列宗的神轴儿,又触生出自己和小娥被拒绝拜祖的屈辱。他说:"弟兄们快点动手,把白嘉轩的这一套玩艺儿统统收拾干净,把咱们的办公桌摆开来。"他走出正厅再来到院子,瞅着栽在庭院正中的"仁义白鹿村"的石碑说:"把这砸碎。"两声脆响,石碑断裂了。黑娃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镶在正厅门外两边墙壁上的石刻乡约条文说:"把这也挖下来砸了。"当黑娃和他的弟兄们在祠堂里又挖又砸的时候,自鹿村的族人围在门口观看,却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阻拦。有人早把这边的动静悄俏告诉了族长白嘉轩他竟然平心静气他说:"噢!这下免得我交钥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