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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第四部8)(4)


  先生,那天晚饭后,我与小狮子心情悒郁地沿着河边,向我们的新家行进。与陈鼻的重逢让我们心中感慨万端。往事不堪回首。几十年时间,已经山河巨变,许多当年做梦也梦不到的事物出现了,许多当年严肃得掉脑袋的事情变成了笑谈。我们没有交谈,但心里想的也许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开发区医院里。与我们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他被市公安局派出所的一辆警车撞伤。据开车的警察说,路边的目击者也为警察作证——警车在路上正常行驶,陈鼻从路边猛扑进来。——这根本就是寻死——那条狗也跟着扑进去。陈鼻被撞飞到路边灌木丛中,狗被碾在车轮之下。陈鼻双腿粉碎性骨折,胳膊、腰椎也有伤,但并无性命之忧。那条狗却肝脑涂地,殉了它的主公。
  是李手告诉了我们陈鼻受伤的消息。李手说,警察确实没有责任,但鉴于陈鼻的情况再加上他找人通关节,公安局答应赔一万元。这一万元,对于这样的重伤,显然是不够的。我明白,李手召集我们这帮老同学去医院探望的根本目的,还是为陈鼻筹集医疗费。
  他住在一个有十二张病床的大病房里,靠窗户的那张病床,编号为9,是他的床位。此时为五月初,窗外一株红玉兰,盛开着,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病房尽管床多,但卫生搞得很好。尽管这医院的条件无法跟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相比,但与二十年前的公社卫生院相比,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先生,当年我曾陪我母亲在公社卫生院住过一星期院,病床上虱子成堆,墙壁上全是血污,苍蝇成群结队。想想就不寒而栗。陈鼻双腿打着石膏,右胳膊上也打着石膏,仰面躺着,只有左臂能动。
  看到我们来了,他将脸偏向了一边。
  王肝用他的嬉笑怒骂打破尴尬场面:伟大的骑士,这是咋整的?跟风车作战?还是跟情敌决斗?
  李手道:不想活跟我说,哪里还用得着去撞警车呢?
  他可真能装,装骑士,不跟我们说话,小狮子道,都怨李手,把你弄得疯疯癫癫的。
  李手道:他哪里是疯疯癫癫啦?他是装疯的王子呢。
  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那侧歪着的脸更低下去,肩头抽搐,那只能动的左手抓挠着墙壁。
  一个瘦高的护士快步进来,用冰冷的目光扫了我们一圈,然后拍拍铁床头,严厉地说:9号,别闹了。
  他立即停止了哭泣,侧歪着的脑袋也正了过来,混浊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们。
  瘦高护士指指我们放在床头柜上的花束,厌恶地抽抽鼻子,命令我们:医院规定,花束不准带进病房。
  小狮子不满地问:这是什么规定?连北京的大医院都没有这规定。
  瘦高护士显然不屑于跟小狮子争辩,她对着陈鼻说:快让你的家属来结账,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恼怒地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护士撇撇嘴,道:工作态度。
  你们还有没有人道主义精神?王肝道。
  护士道:我是个传声筒。你们有人道主义精神帮他将医疗费付了吧,我想,我们院长会赠送给你们每人一块奖牌,上边刻着四个大字:人道模范。
  王肝还想争执,李手止住了他。
  护士悻悻地走了。
  我们面面相觑,心中都在盘算。陈鼻受了这么重的伤,医疗费一定是个惊人的数字了。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陈鼻怨恨地说,我死我的,管你们什么屁事?你们不弄我来,我早就死了,也不用躺在这里活受罪。
  不是我们救了你,王肝道,是那撞你的警察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不是你们把我弄到这里?他冷冷地说,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你们来可怜我?来同情我?我用不着。你们赶快走,带着你们喷了毒药的花——它们熏得我头痛——你们想来帮我付医疗费?根本用不着。我堂堂骑士,国王是我的密友,王后是我的相好,这点医疗费,自然会有国库支付。即便国王与王后不为我买单,我也用不着你们施舍。我的两个女儿,貌比天仙,福如东海,不做国母,也做王妃,她们从指缝里漏出来的钱,也能买下这座医院!
  先生,我们自然明白陈鼻这番狂言的意思。他的确是装疯,心里却如明镜般清澈。装疯也有惯性,装久了,也就有了三分疯。而我们跟随着李手来医院探望,其实心里也是惶惶不安。让我们送几束鲜花,送来几句好话,甚至送来几百块钱,那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让我们负担巨额医疗费,确实有点……因为,毕竟,陈鼻与我们无亲无故,而且,他又是这么一种状况,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人……总之,先生,我们虽然不乏正义感,不乏同情心,但到底还是凡夫俗子,还没高尚到为一个社会畸零人慷慨解囊的程度。所以,陈鼻的疯话,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借坡下驴的坡儿。我们看看召集我们来的李手,李手挠着头说:老陈,你安心养着吧,既然是警车撞了你,他们就该负责到底,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滚,陈鼻道:如果我的手能举起长矛,我将会敲打你们愚蠢的头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我们抱起那几束喷洒了低劣香精的花束,正欲走而未走之时,那瘦高护士带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进来了。护士对我们介绍,说这男人是主管财务的副院长,护士也把我们介绍给副院长,说我们是9号的亲戚。副院长开门见山地向我们出示了账单,说陈鼻的抢救费、医疗费已累计到两万余元,他一再强调,这还是按成本计算的。如果按惯例计算,那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在这个过程中,陈鼻一直暴躁地叫骂着:滚,你们这些放高利贷的奸商,你们这些吃死尸的蛆虫,老子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他那只能动的胳膊挥舞着,敲打着墙壁,摸索着,摸到床头柜上一只瓶子投到了对面床上,打中了那个正在输液的垂危老人。滚,这座医院是我女儿开的,你们都是我女儿雇来打工的,老子说句话,就能打碎你们的饭碗……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先生,一个身穿黑裙、蒙黑纱的女人走进了病室。先生,我不说您也能猜到她是谁,是的,她就是陈鼻的小女儿,那个在玩具厂大火中死里逃生、毁了面容的陈眉。
  陈眉如同幽灵,飘进房间。她的黑裙黑纱,带来了神秘,也似乎带来了地狱里的阴森。喧闹立即中止,仿佛切断了发出噪声的机器的电源。连闷热的空气也冷了下来。窗外的玉兰树上,有一只鸟儿,发出一阵柔情万种的鸣叫。
  我们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见她身上的任何一点皮肤。我们只看到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是一个模特儿般的身躯。我们自然知道她是陈眉。我与小狮子自然又回忆起二十多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小丫头的形象。她对着我们点点头,又对着那副院长说:我是他的女儿,他欠下的债,我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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