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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幻境(9)


    当时他显然知道了我的心意,他有不同意的神色。然而我并无意和他争论,所以我不等他开口,就继续说下去。
    我说到白素妈妈陈大小姐的故事,当然不是从头说起,而只是说了她和外星人交往,自己本身也出现了“成仙”这样的境况,因此红绫在她妈妈的妈妈那里,接受了连我都无法想像的丰富知识。
    等我说完了这一段经历,金维的不同意的神色,已经转为钦佩之至的神情。
    他叹了一声:“多少年来,非人协会关起门来做皇帝,总以为天下之奇,尽在其中,事实上真的人外有人,单听你这一段故事,就知道了。”
    能够令他心服口服,当然不容易,我也颇值得自豪。
    金维感叹了一阵,才道:“照这样看来,生命形式确然可以转变!”
    我点头:“当然可以──稍为有一点想像力的人都可以接受。甚至于我认为在那个研讨会中持激烈反对态度的大胖子,他其实也认为生命形式可以改变,只不过他认为那是上帝的权力,人不应该挑战上帝的权力而已。”
    我又把发生在《原形》这个故事中的事,向他简略他说了一说,金维更是听得啧啧称奇,感叹道:“可是事实上,真的有不少人还是不能接受生命形式可以改变的说法。”
    我笑道:“这不单是有没有想像力的问题──”
    说到这里,我用手指了一指额头,继续道:“这是有没有起码的知识的问题。确然有一种人,我认为是天生的缺陷,是一种脑部活动的障碍,有这种缺陷的人,对一切梢为离开一个框框的任何事情,都认为没有可能,所以他们的一生,不但是实际生活,甚至于本来应该是无边无际的想像天地,他们也固定在一个框框之中,不会超出半步。”
    金维听了,略想一想,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面笑一面道:“我知道你曾经记述过‘第二种人’,从植物进化而成的人,听了你刚才的话,我发现能还有‘第三种人’!”
    我一时之间,倒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他立刻解释:“这‘第三种人’就是你所说脑部有缺陷的那种人,这种人大有可能是从昆虫进化而来的,因为昆虫才有百分之百依照遗传密码来生活的,绝不会有丝毫变更,一板一眼,死死地守着框框,不敢,也绝不会想到越雷池半步!这种特性岂不正是昆虫的遗传?”
    他这种设想,真是令人绝倒,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和金维这种人相处,真是赏心乐事,我们天南地北地闲谈,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直到两人的酒意涌了上来,才自然而然歪倒地沙发上,沉沉睡去。
    我只记得在临睡之前,金维含??糊他说了几句话,我想回答,已经睡意太浓,竟不知道究竟回答了没有。
    然而金维的话我却记得很清楚,以致做了一晚怪梦。
    金维说的是:“如果别的生物可以通过生命形式的改变而变成人……成精了……他们当然也会繁殖后代……他们的后代是人还是原来的生物……譬如说……一只豺狼成了精,变成了人,他的后代是人还是豺狼?”
    金维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就算我当时神智清醒,也一样答不上来。
    反而倒是在梦中,有了一些启发。
    我的梦境是:看到了一只豺狼,在成精之后变成了人,对着我在狞笑,露出了满口牙齿──当然已经是人的牙齿,而不是豺狼的牙齿了,可是他的全部神情,看起来是人,却实实在在还是一只豺狼。
    我在梦中,忽然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或者不能说恐惧,只是一种极度的厌怒和想呕吐,因为我发现在现实生活中,居然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人,不论他们掩饰得多好,总会在自然而然中流露出豺狼本性的神情来。
    于是我在梦中看到了一大群那样的人,向我狰狞地大笑,发出的笑声刺耳之极。
    他们一面大笑,一面在叫:“我们是豺狼的后代,我们的祖先由豺狼变成了人,我们是人,可是我们有豺狼的本性,我们是豺狼的后代!哈哈!我们是豺狼的后代!”
    也于是,我在梦中恍然大悟:豺狼虽然成了精,变成了人,繁殖了外形和人一模一样的后代,可是豺狼的遗传基因却无法完全消灭,还存在他们的细胞之中,影响着他们的行为如同豺狼,这就是为甚么会有些人和豺狼类同的原因。
    我更明白,这种情形可以以此类推,是成精的豺狼繁殖下来的后代,豺狼的性格仍然存在。
    是昆虫成精后繁殖出来的后代,昆虫的性格还在。
    是软体动物成猜后繁殖出来的后代,当然不能要求他们能够有使身体挺立的硬骨头。
    这就是为甚么有一批人,拥有各种各样其他生物的性格,而独缺人性的原因:因为他们的祖先根本不是人!
    第二天早上,阳光把我照醒,我睁开眼,朦胧之间,还仿佛看到许多藏着其他生物遗传基因的人,在阳光下展露原形,五花八门,甚么样的东西都有。
    梦境十分清楚,我跳了起来,想把梦境告诉金维,可是金维却不在,在茶几上看到了他的留字:“突然想到一些事,不告而别,随时联络。”
    下面并没有署名,只是用极简单的线条画着一只双翅展开的鹰,很是传神。
    他竟然说走就走,他有事情要红绫帮忙,一定会再联络,可是我昨天和他的长谈,虽然几乎通宵达旦,然而却是意犹未尽,他忽然走了,使我突然间没有了谈话的对象,不免像是全身都是气力却无处发泄一样。
    我把梦境又想了一遍,并且整理了一下──这是我的习惯,每当做了一些匪夷所思,清醒时想不到的怪梦,我都会尽量把它记下来。因为那是我潜意识的反映,并非完全没有根据的事。


作品集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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