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副手(2)
时间:2013-10-05 作者:萧红 点击:次
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不然了。他恨得咬得牙齿作响,他 想把这一串串的包袱肚子给踢裂。 电影院里,拍手声和笑声,从门限射出来,蓓力手里摆着帽 子,努力抑止脸上急愤的表情,用着似平和的声音说: “广告室在什么地方?” “有什么事?” “今天来画广告的那个女人,我找她。广告室在什么地方?” “画广告的人都走了,门关锁了!” “不能够,你去看看!” “不信把钥匙给你去看。” 站在门旁那个人到里面,真的把钥匙拿给蓓力看了。钥匙是 真的,蓓力到现在,把方才愤怒的方向转变了。方才的愤怒是因 芹带着病画广告,怕累得病重;现在他的愤怒是转向什么方向去 了呢?不用说,他心内冲着爱和忌妒两种不能混合的波浪。 他走出影院的门来,帽子还是在手里拿着;有不可释的无端 的线索向他抛着: “为什么呢?她不在家,也不在这里?” 满天都是星,各个在闪耀,但没有一个和蓓力接近的,他的 耳朵冻得硬了,他不感觉,又转向影院去,坐在大长椅上。电影院 里扰嚷着噪杂的烦声,来来去去高跟鞋子的脚,板直的男人裤腿, 手杖,女人牵着的长毛狗。这一切,蓓力今天没有骂他们,只是专 心地在等候。他想: “芹或者到里面看电影去了?工作完了在这里看电影是很方 便的。” 里门开放了,走出来麻雀似的人群,吱吱的闹着骚音。蓓力 站起来,眼睛花了一阵在寻找芹。 芹在后院广告室里,遥远缥渺地听着这骚音了。蓓力却在前 房里寻芹。 门是开着,屋子里的蜡燃烧得不能再燃烧了,尽了。蓓力从 影院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是忘掉把蜡吹灭就走出去。 屋子给风吹得冰冷,就和一个冰窖似的。门虽是关好,门限 那儿被风带进来的雪霜凛凛的仍在闪光。仅有的一支蜡烛烧尽 了,蓓力只得在黑暗里摸索着想: “一看着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 冷气充满他的全身,充满全室,他耳朵冻得不知道痛,躬着 腰,他倒在床间。屋子里黑黝黝的,月光从窗子透进来,但,只是 一小条,没有多大帮助。蓓力用他僵硬的手掳着头发在想。 门口间被风带进来的雪的沙群,凛凛地闪着泪水般的光芒: “看到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她不 在影院呢,到什么地方去了?除开职业之外,还有别的力量躲在 背后吗?” 他想到这里,猛然咒骂起自己来了: “芹是带看病给人家画广告去,不都是为了我们没有饭吃吗? 现在我倒是被别的力量扰乱了!男人为什么要生着这样出乎意 外的怀疑心呢?” 4.蓓力的心软了,经过这场愤恨,他才知道芹的可爱,芹的 伟大处。他又想到影院去寻芹,接她回来,伴随着她,倚着肩头, 吻过她,从影院把她接回来。 这不过是一刻的想象,事实上他没那么做。 他又接着烦恼下去,他不知道是爱芹还是恨芹。他手在捶着 床,脚也在捶床。乱捶乱打,他心要给烦恼涨碎了,烦恼把一切压 倒。 落在门口间地板上的雪,像刀刃一样在闪着凛凛的光。 蓓力蓬着头发,眉梢直竖到伏在额前的发际,慌怔的影子从 铁栏栅的大门投射出来,向着路南那个卖食物的小铺走去。 5.影院门又是闹着骚音,芹同别的人,同看电影的小姐少 爷们,从同一个门口挤出来。她脸色也是红红的,别人香粉的气 味也传染到她的身上。 她同别人走着一样畅快的步子,她在摇动肩头,谁也不知道 她是给看电影的人画广告的女工。街旁没有衣食的老人,他知道 凡是看电影的大概都是小姐或太太;所以他开始向着这个女工张 着向小姐们索钱的手,摆着向小姐们索钱的姿势。手在颤动,板 起脸上可怜的笑容,眼睛含着眼泪,嗓子暗哑,声音在抖颤。 可怜的老人,只好再用他同佯的声音,走向别一群太太、小 姐,或绅士般装束的人们面前。 在老头子只看芹的脸红着,衣服发散着香气,他却不知道衣 服的香味是别人传染过来的。脸红是在广告室里被油气和不流 通的空气熏的。 芹心跳,她一看高悬在街上共用的大钟快八点了。她怕蓓力 在家又要生气,她慌忙地摇着身子走,她肚子不痛了,什么病也从 她身上跑开了。 她又想蓓力不会生气的,她知道蓓力平时是十分爱她。她兴 奋得有些多事起来。往日躲在楼顶的星星,现在都被她发见了: 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但在星星的背后似乎埋着这样的意义: “这回总算不至于没有柈子烧了。米袋子会涨起,我们的肚 子也不用忧虑了。屋子可以烧得暖一点,脚也不至于再冻破下 去,到月底取钱的时候,可以给蓓力买一件较厚的毛衣。腊月天 只穿一件夹外套是不行呢!” 她脚虽是冻短了,走路有些歪斜,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 她理由充足地在摇着肩头走。 在铁栅栏的大门前,蓓力和芹相遇了。蓓力的脸,没有表情, 就像没看着芹似的,蓬着头发走向路南小铺去。 芹方才的理由到现在变成了不中用。她脸上也没有表情,跟 住蓓力走进小铺去;蓓力从袖口取出玻璃杯来,放在柜台上,并且 指着摆在格子上的大玻璃瓶。 芹抢着他的手指说: “你不要喝酒!” 纯理智的这话没有一点感情。没有感情的话谁肯听呢? 蓓力买了两毛钱酒,两支蜡烛。 一进门,摸着黑,他把酒喝了一半;趁着蓓力点蜡的机会,芹 把杯子举起,剩余的一半便吞下她的肚里去。 蓓力坐下,把酒杯高举,喝一口是空杯,他望着芹的脸笑了 笑。因为酒,他脸变得通红:又因为出去,手拿着帽子,耳朵更红 了。 蓓力和芹隔着桌子坐着,蜡烛在桌上站立,一个影子落在东 墙;一个影子落在西墙,两个影子相隔两处在摇动着。 蓓力没有感情地笑着说: “你看的是什么影片呀?” 芹恐惶地睁大了眼睛,她的嗓子浸进眼泪去,暗哑着说: “我什么都不能讲给你,你这话是根据什么来路呢?” 蓓力还用着他同样的笑脸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