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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艾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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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一段时间的雨,往河边去的小路被野草吞没了。锯齿草、香泽兰、野葛藤和黄荆条遍地横生,根本看不出哪里是路。人几天没走,这些贱贱的草啊藤啊就迅速占领了一切可占领的地方。

    “就是这里吗?”涔水镇派出所的所长王坪大把警服的领口扯开了,脱下帽子抡着扇。虽只到四月天,因为路不好走,又是下坡,走得都有些热了。

    “ 可不就是这里。那天她也来洗衣服……”说话的女人叫桔子,是镇上崔记米粉店的媳妇,一年前从太青山里嫁到小镇上。桔子拨开众人走上前去,很灵巧地跳到河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因为连日的雨,大半块石头都浸到了水里。天气好的时候,一镇的姑娘媳妇都在大青石上淘衣浆衫。过年过节,来淘洗宰杀好的鸡鸭,把不要的下水扔进河里喂鱼。大家说长道短,泼水打闹,往往使得这里热闹异常。镇上不见了一个女人,叫小美,是浅水湾足疗店的服务员。为了节省自来水费,洗脚店的毛巾都是由服务员拿到河里漂洗。那天轮到小美,去了半天都没有回来,找过去一看,满满一柳条筐毛巾扔在河边的艾蒿丛里。老板黄咬银来报案时,手里还拎着从河边捡回来的小美的一只高跟拖鞋。派出所查了查,发现桔子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她跟你说什么没?”

    “我不屑理她!我洗完衣服走的时候,她还蹲在这里发痴。”桔子的话引起了围观者的一阵哄笑。

    很快有人证明桔子说的不假。倒闭了的镇机械厂的工人王宝林的娘在河边的高地上开了块麻将桌大小的菜地,碰巧那天她在地里栽辣椒秧,歇息时看见有个红色的影子往坡上移,而青石板那块有团白色的影子,直到她收工回家也没有动。桔子那天穿一件红色毛衣,而不见了的小美穿的正好是件白色西服外套。王宝林娘的脑子不太好了,但眼神还是够用的,穿针引线的活都还能做。调查到此为止。准确地说这青石板才是最后一个见到小美的家伙。可是王坪大又不能问它,问它也不会说什么。桔子有什么必要害她呢?她做她的娼妇儿,关桔子什么事?就算是桔子把她推到了河里,也该漂起来了,就算是被冲到了下游,也会在下游漂起来,就算是被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也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漂起来。总之,在涔河里淹死的人是一定会漂起来的,可是这半个月的工夫过去了,这河里除了偶尔有被洪水冲断根茎的水草漂起来,什么也没漂起来过。准是勾搭上么个路过的男人,又到别的么个地方去了。一镇的人都这么说。

    镇上的人是放心桔子的。现在的年轻姑娘,有几个像桔子那样勤快、安心、乐意的呢?在涔水镇,人们去米粉店吃米粉的时候,店子里一般都有几大盆油炸干辣椒、酸菜、酸豆角和榨菜丝,任吃任加。每家米粉店的米粉的口感可能有不同,浇头的味道更是千差万别,但是任吃任加的小菜都一样的酸、一样的辣。桔子嫁过来后,崔家摆在店子里的几盆小菜很快就让人吃上了瘾。一样是酸豆角,崔家的酸豆角颜色硬是透着金黄,酸得特别好,辣得也特别好。有时还有一些难得吃到的精致小菜,叫人一尝难忘。就说夏天里田间地头长得挤密的芋头秆子,以前谁吃它?乡下人拿它喂猪!桔子花很少的钱买了来,腌了腌,晒了晒,没事的时候坐在店门口,一边和人说话一边把它撕得细细的。第二天一大早,崔家的米粉店里就会有一盆拌了剁辣椒和太和豆豉的芋头秆,还撒了点葱末,倒上了点茶籽油,看上去有红有绿、有黑有白,吃到嘴里酸酸的、辣辣的,咬一口脆脆的、香香的,米粉都要多卖多少碗!桔子是在日子里用心用力的,涔水镇的人有自己的方法去辨别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桔子就像条又平又直的马路,站在路口一眼就可以望过去老远,桔子能有什么?桔子的丈夫崔木元却不这么看。这个不太作声的年轻人在千篇一律的生活里也时时怀有吃一堑长一智的戒心,不是出于谨慎,而是来自不彻底的甘心。姆妈在的时候,有一次他从外面回家,穿过安静的店堂走到院子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就听见从里面传来戏谑的笑声:“……石淑啊石淑,昨个半夜是你起来了吧,我听到楼上尿尿的声音……只听声音……嘿嘿,就知道是你……这是公公对儿媳说的话?他们家呀……”桔子正哧哧笑着跟姆妈说着什么,两个人都沉浸在无比的兴奋里,脸上有过节才有的表情。看见崔木元,桔子把头低下去,额前的头发流苏一样地垂下来。就像正走着的一条路陡然间出现了分岔,这条分岔神秘地向不明之处蜿蜒……崔木元顿时觉得桔子就像个深藏不露的探子,表面上看上去是个凡人,其实深谙生活中那些阴暗的秘密。

    桔子配合派出所的调查从河边回来,看见自家的店门虚掩,厨房锅冷灶凉。一镇的人谁不是热菜热饭地吃上了呢?桔子有些生气,打开碗橱拿出中午吃剩的饭菜来热。崔木元从外面回来,一手撑在厨房的门框上,也不跟桔子说话,只是用看杀人犯的眼神看她。这让桔子很恼火,锅和锅铲、筷子和碗,碰出了一连串的声响。是有几件事,让崔木元用别样的眼神来看桔子。冬天里店子清闲起来,崔木元有时会出去找毛二、刘四他们打牌喝酒,他回家晚了点,桔子的眼神就很复杂。有一次她拿了一张报纸给他看,报上一个女人用剪子剪丈夫的事被她用记账用的蓝色圆珠笔画了道道,崔木元觉得她是在警告他。当时她看他的眼神仿佛就在说:“这样的事我也会做得出来哈!”去年下雪的时候,叫小美的女人来店里买米线,她穿一件白色过膝棉衣,哆哆嗦嗦地光着一节腿子,尖尖的一张脸一半藏在竖起的领子里。崔木元接钱时碰到她冰凉的手,蓦地让他想起一个人,他看她的时间长了一些,眼神直了一些,桔子就把手里正给他织的一件毛裤“啪”地一下拍在柜台上。桔子家里,她的爷爷、爷爷的爷爷,都是土匪一样的人。家里的盐罐空了,天一黑就钻到密密的松树林里去,专等从四川贩盐的过路商人,砍翻了往沟壑里一丢,在门前稻田的月口里洗干净手上的血,回家往床上一躺就呼呼睡到天亮。白天里下田插禾,上山狩猎,看上去都老实厚道。桔子的爸爸,换个社会,一样是会做土匪的人,五十多岁的人了,为争水灌禾,还打断过人一根肋条。还有,桔子怎么早不说那天她见过那个叫小美的女人?非要等派出所的人来找了,才说。这事别人的婆娘都没份,偏就她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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