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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3)

    回屋去,别站街上了。宝生拉着她进屋后,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大街,说,我得去趟唐家。

    唐家老爷死得尸骨无存,放入棺材的是宝生精心赶制的一身寿衣。出殡那天,刚刚驻守进来的日军队长不辞辛劳,率人亲自赶到了唐家大宅。他不光在牌位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还把一张委任状交到唐少爷手里。队长一点头,翻译官大声对众人宣布,从现在起,这位就是你们斜塘镇的商会与维持会会长。说完,他又凑到唐少爷耳边,小声说,这是皇军给你的补偿,识抬举才能过日子。唐少爷脸色惨白,捧着委任状茫然地看看日军队长,又看看翻译官。事后,他对参加葬礼的亲友们说,日本人还是讲礼数的。

    你这是认贼作父。唐家的一位长辈老泪纵横。

    你嫌我爸死了还不够,你这是想我们唐家后继无人。说完,唐少爷再也不看那位长辈,他拿起一杯酒,一桌一桌地敬。唐少爷很快就烂醉如泥,他在倒地前一刻,拉住伙计本良,嚷着,酒,给他们上酒。没人劝得住唐少爷,他吐了又喝,喝了又吐;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直到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唐少爷像死了一样在床上躺了三天,这吓坏了唐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第四天,唐少爷忽然起床了,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悲伤,相反,显得神采奕奕。他站在厅堂前看着众人说,我得去商会到任了。没有人接他的话,唐少爷正了正帽子,走到门口,回过身又看着众人,他看到所有的眼睛都像苍蝇一样叮在他脸上。唐少爷笑了笑,两手一摊,说,老爷去了,我得活下去,是不是?这天,宝生前脚一走,唐少爷拿着一件黄呢军服走进裁缝铺。他说衣服太大了,让胭脂马上改一改。唐少爷一拍军服,说,穿上这身皮,我就是你们说的汉奸了。

    胭脂说,你还是唐家的大少爷。

    不,该是老爷了。唐少爷说着,跟往常一样坐下来,看着胭脂沏茶,他忽然说起了死去的父亲,日本人那天是去炸县城的,却飞到了镇上,把唐家的酱园当成了国军的营房。他问胭脂,你说,明明一个酱园,怎么从天上看下来就成了军营呢?胭脂说,那都是命。

    唐少爷点了点头,说,想不到飞机在天上都会迷路。

    说着,他站起来,张开双臂。胭脂一愣,问,你这是干什么?

    总得给我量一下尺寸吧。

    用不着,你们家谁的尺寸我不知道。

    可我就喜欢你在我跟前忙前忙后。

    胭脂不吱声,把军服铺开在案板上,就着尺子,用一块画粉在上面勾勾画画。

    唐少爷垂下手,说,这可不行。

    放心,做坏了我赔你。

    我是说你。唐少爷看着她的脸,认真地说,胭脂,你这么漂亮是要出事的。

    你得叫我胡太太,或者胡师母。

    唐少爷笑了笑,说,说真的,你没听说日本人在县城都干了什么吗?

    干什么了?胭脂一下抬起了头。

    什么都干,尤其见不得漂亮的女人,日本人比畜生都不如。唐少爷说,你得拿把煤灰抹脸上,旗袍也得换了,找几件破褂子穿上。

    胭脂一笑,说,还是留着煤灰让你那两房太太去抹吧。

    唐少爷盯着胭脂,说,我是说正经的,我可不想让日本人把你怎么了。

    胭脂说,就算日本人把我怎么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唐少爷愣了愣,说,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心呢。

    我为什么要知道?胭脂白了他一眼,一剪刀下去,就把军服裁开。

    事实上,胭脂更担心的是铺子里的生意。人们热衷于囤积粮食、布匹与棉花,就是不做衣服。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但店铺还得开张。唐少爷不光把布告贴在了每条街口,还带着人上每间铺子里亲自交代,为了显示大东亚共荣的景象,就是没生意,也得把铺子的门敞开着。唐少爷说得很清楚,这是给日本人撑门面。胭脂已经剪掉了一头长发,她穿了件宝生的旧大褂,像个小伙计一样望着铺子外面的大街。胭脂的意思既然铺子不能关门,那就只能改行。既然人们都在抢购棉布,那就索性卖棉布,我们卖东洋的棉布总行了吧?可宝生想到的却是他的师傅兼岳父,这铺子可是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心血。胭脂说,可世道变了。宝生说,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偷不抢,怕什么呢?胭脂说,你没见物价天天在涨吗?今天是联银券,明天就成了中储券,到头来还不如一张草纸。

    宝生不说话了,看着胭脂。他发现剪掉了头发后的妻子是那样的陌生。

    中秋来临的时候,宝生在裁缝铺里加了两个柜台,他把一面旗子挂在门口,上面写着两个字“绸布”。按照规矩,这得放鞭炮,摆酒席,怎么说也是喜庆的事,可日本人严禁燃放烟花爆竹。任何混同于枪声的声音在斜塘镇上都是被禁止的。可以说,泰顺裁缝铺是在不动声色中做起棉布生意来的。

    四

    冬天的雾都是在深夜凝聚,沿着河面上弥漫过来。祥符荡里的水匪就是在这样一天夜里悄然而至。他们分乘两条木船,一来就把镇上的几家商铺砸开。朱七的手下一脚踹开泰顺裁缝铺的大门。这是胭脂第一次面对水匪,她头发零乱、衣衫不整,而且惊恐万分。朱七把油灯举到胭脂面前,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朱七的眼神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他扭头对宝生说,你娶了个美人。宝生不敢说话。他一点一点地用身子挡到胭脂面前。朱七笑了笑,回头对手下又说,比她妈要来得漂亮。手下发出几声并不爽朗的笑声。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老大好色,但老大从来不会为了女人误事,还是该抢的抢,该砸的砸。临走的时候,朱七拍了拍宝生的脸颊,让他记着给全镇的铺子捎句话——别忘了孝敬荡里的兄弟,日本人有枪,他朱七手里提的也不是烧火棍。朱七说完,再也没有看胭脂一眼,带着手下转眼就消失在黑夜里。但胭脂却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水匪们来得快,去得也快。船过镇东栅口时,朱七要拿点颜色给斜塘镇上的人们看看,他一声令下,让兄弟们一起向驻在栅口的日本兵开火。枪声像爆豆一样响彻浓雾中,朱七坐在船头往河里吐了口唾沫,X他妈的东洋乌龟。随后一挥手,说,扯帆,喝酒去。作为报复,第二天日本兵倾巢出动,他们像牧羊人驱赶羊群一样,把街上的人都赶到了秀水小学的操场上。日军队长挎上一只弹药箱,对着吓坏了的人们感到非常满意。他点了点头,朝唐少爷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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