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三)(2)
时间:2023-03-02 作者:陈忠实 点击:次
鹿子霖看着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动作,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把白家那二亩水地买到手,用十亩山坡地作兑换条件也值当。河川地一年两季,收了麦子种包谷,包谷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难得保收。再说河川地势平坦,送粪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车一套粪送到地里了。他家在河川有近二十亩水地,全是一亩半亩零星买下来的,分布在河川的各个角落。最大的一块不过二亩七分,打了一口井,雨季保种保收。其余都是亩儿八分的窄小地块,打井划不来,不打井又旱得少收成。嘉轩这二亩水地正好与自家的那块一亩三分地相毗邻,含在一块就是三亩三分大的一个整块了,整个河川裹也算得头一块大地块了。春闲时节就可以动手打井,麦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骡子车水浇地不失时机地播种了。他咪看眼装作啾着老秀才写字,心裹已经有一架骡于拽着的木耳水车在嘎吱嘎吱唱看歌。 白嘉轩双手抱成一个合拳压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笔,紧紧锁着眉头啾看那个密密庥庥标着药名的中药柜子,似乎心情沉痛极了。其实他的心裹也是一片翻滚的波澜,那块蕴藏着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已经属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 老秀才写好契约,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给买卖双方的主人都看了一遍。冷先生把笔交给嘉轩,嘉轩捏看毛笔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鹿子霖接过笔很轻松地划拉了一阵。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落居才由老秀才签名。冷先生取来印泥盒子,四个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红色印泥,然後一齐往契约上按下去。一式两分,买方和卖方各据一份。冷先生给每人盅里斟上酒,一齐饮了。 这桩卖地或者说换地的交易完毕後的第二天早饭时,白嘉轩才把这事告知母亲。不等嘉轩说完,白赵氏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纯银镯子把嘉轩的牙床硌破了,顿时满嘴流血,无法分辩。鹿三扔下筷子,舀来一瓢凉水,让嘉轩漱口涮牙。白赵氏来到泠先生的中药铺,一进门刚吐出「那地……」两字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冷先生松开正在给一位农妇号脉的手,从皮夹桌抽出一根细针,扎入白赵氐人中穴,白赵氏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冷先生这时才得知嘉轩根本没有同母亲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泼地墙已推倒,只能劝慰白赵氏,年轻人初出茅庐想事单纯该当原谅,多长几岁多经一些世事以後办事就会周到细密了。白赵氏的心病不是那二亩水地能不能卖,而是这样重大的事情儿子居然敢於自作主张瞒看她就做了,自然是根本不把她当人了。想到秉德老汉死没几年儿子就把她不当人,白赵氏简直都要气死了。白鹿村闲话骤起,说白嘉轩急着讨婆娘卖掉了天字号水地,竟然不敢给老娘说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里庆幸,娘儿俩闹得好!闹得整个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号水地卖给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轩抚着已经肿胀起来的腮帮,并不生老娘的气。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灵的隐秘再不扩大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齿出血腮帮肿胀的母亲。母亲在家里以至到白鹿镇中药铺找冷先生闹一下其实不无好处,鹿家将会更加信以为真而不会猜疑是否有诈。 遵照契约上双方拟定的协议,收罢麦子撂地,当年的夏粮由老主人收割,算是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後一次收获,秋庄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种了。鹿家父子扛着镢头铁锹踏进新买的二亩水地时,天色微明,知更鸟在树梢上空吵成一片,在这块已经属於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为了这件不同寻常的事,父子俩亲自来干了,却把长工刘谋儿指派干其它活儿去了。父亲用脚指着地头一坨地皮说:「照这儿挖。」儿子只挖了一镢就听到铁石撞击的刺耳的响声,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丝一毫都无差错。那块刻有东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湿漉漉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垫着的白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啾着刚刚挖出的界石问:「爸,你记不记得这界石啥时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说:「我问过你爷,你爷也说不上来。」鹿子霖就不再问,这无疑是几代人也未变动过的祖业。现在变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办的事。鹿泰桓背抄着结实的双手,用脚踢着那块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头的小路边上。沿着界石从南至北有一条永久性的庄严无犯的垄梁,长满野文、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节儿草以及旱长虫草等杂草。垄梁两边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们长到自家地裹,更容不得它们被铲除,几代人以来它们就一直像今天这样生长着。比之河川里诸多地界垄梁上发生的吵骂和斗殴,这条地界垄梁两边的主人堪称楷模。鹿家父子已经动手挖刨这道垄梁,挖出来的竟然是一团一团盘结在一起的各种杂草的黄的黑的褐的红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镢头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闪闪的麦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晒得填到灶下当柴烧了。这条坚守着延续着几代人生命的垄梁,在鹿家父子的镢头铁锹下正一尺一尺地消失,到後晌套上骡子用犁铧耕过,这条垄梁就荡然无存了,自家原有的一亩三分地和新买的白家的二亩地就完全和谐地归并成一块了。儿子鹿子霖说:「後晌先种这地的包谷。」父亲鹿泰桓说:「种!」儿子说:「种完了秋田以後就给这块地头打井。」父亲说:「打!」儿子说他已经约定了几个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斗水车的木匠也已打过招呼,这两项大事同时进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装水车。父亲说:「这样干给工匠管饭省事。」日头已经射出灼人的光焰,该当回家吃早饭了。儿子突然问:「听说嘉轩准备给他爸迁坟哩?」父亲冷漠地说:「越折腾越糟!爱迁就迁,爱折腾就折腾去!」 原坡地上的麦子开始泛出一层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场透雨。临近天明时白嘉轩醒来,放声痛哭。哭声惊动了母亲。他说他梦见父亲了。搞不清父亲怎麽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水,浑身衣服湿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着冷颤。搞不清脚下怎麽会有一个泥水聚积的深潭,父亲似乎就是从水潭裹爬上来的,腿脚一抖索又跌下潭里,他怎麽拽也拽不上来,眼看着父亲沉下去了,只露两只大手在水上摇。他大呼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惊醒了。母亲听罢,并不惊奇,只说了一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坟上去看看。」 天明了,白嘉轩叫上长工鹿三扛着锹,踩着泥泞朝坟地走去。他围着父亲的坟堆查看了一番,发现了一个可能进水的洞穴,夜里落大雨时流水进入坟墓了。他向鹿三说了那个噩梦,鹿三连连称奇。他们用锹扎断了洞穴,堵死了水路,培高了土堆。嘉轩说:「墓道里进了水,父亲的仙骨被浸泡了,得迁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