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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天鹅(7)

    老王局长不笑了,他说,喝水喝水。

    他双手抱着热水杯,看着扭动着的热气。喝一口,掏出口袋里的枣馍吃一口,他着实饿了。

    他问老王局长:我这事你管得?

    老王局长说:管得!

    他又问老王局长:怎么个管法?

    老王局长说: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我会给镇里干部打个招呼,让他们找王秋水谈话。

    他嚼着枣馍,枣香和着馒头的味道从他嘴里飘出来,让老王局长有点眼馋。

    他吐出一个枣核,说,不行,那你们得给我写个保证。

    老王局长说,写个啥保证?

    他说,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呗。

    老王局长想了想,捏着圆珠笔,在面前的纸上刷刷写道:一定要保证王全娃同志的人身安全。写完,递给他,他看着老王局长这几个结实的大字,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人常说,人没笼头,拿纸拴。有了这张纸,他啥也不怕了。

    秋水雇人给枣树林里上鸡粪了。这天,秋水家对面的屋檐下,胡六三的老爹带着他的等死队在晒太阳。他扛着铁锨早早站在秋水家门口。秋水家门口已经站了好几个想给秋水干活的人。大家都说大冬天里在家窝着难受,干干活、活络活络筋骨身上痛快,看来我们生来就是下苦的命。他们这话好像是说给秋水听,讨秋水高兴。他知道他们都在说假话,谁都想多赚几个钱,钱那东西又不扎手。快过年了,谁不想把年过得舒心些呢,要舒心就离不开钱。秋水来了。

    秋水手里夹着烟,站在门口高高的沙土堆上,像过去生产队长给社员派活一样,指派着谁去修枣树林子里的路,谁去修水渠,谁去拉鸡粪,谁去挖树坑……人一个个指派了出去,只留下他手里握着铁锨,还站在那里。秋水扔掉手里的烟准备往家里走,他急急地喊一声:秋水,还有我呢,你咋把我也忘了?秋水侧过身,斜着眼看他。秋水说,是全娃伯啊,真对不起,干活的人手够了,你就不用去了,听说你都让政府“保证”了,冬天河滩里冷哩,冻坏了你,我没法给政府交代啊。

    他讪笑着,想说声,别小看你全娃伯老了,干活不比他们年轻人少出活。

    秋水已经不见了影子。

    秋水还是怀疑他贴大字报的事。看来一个人对另一个的怀疑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你纵有一万个辩解的理由,这种“怀疑”也不会在秋水心里消失。他看着秋水的背影,不再为自己辩解。

    胡六三的老爹圪蹴在台阶上,说,全娃,你都六十多岁了,还给人干活,到死里干吗?

    他干笑着说,我不干活,就参加你的等死队了,我才不想等死哩。

    在心里他总想把老伴的病治好,他不愿意让老伴将来当个老疯子。

    他“保证”的事还是让秋水知道了,让村里人知道了。村里好多人见了他就问,全娃,你咋变成大熊猫了,有那么金贵吗?有人想方设法打听他让政府“保证”的背后内幕,村人们还是断断续续地知道了那天早晨的事。知道了,就远远地躲开他,唯恐秋水把他们看成是九生的人。他决定去一趟南山。

    5

    他怀里揣着老王局长写给他的保证,保证放在牛皮纸的信封里,他要把这保证放在女儿那里。走前,他来到居民小组长胡六三家给女儿打电话。电话号码写在一片纸烟盒上,是一年前女儿在电话里告诉他的。那时月月生了孩子,打电话让他们过去。他不去,她也不去,他们都希望月月回来,月月还是没有回来。他把月月告诉的电话号码写在一个纸烟盒上,夹到屋里的墙缝,一年来他动也没动,今天他却要给她打电话了。他的手指轻轻按过去,女儿的声音就沿着细细的电话线流过来,拍打着他的耳朵。他想不到听女儿的声音,像走在柿树林里摘一只柿子一样容易。他还是倔倔地告诉女儿,他要去山南一趟。女儿还来不及喊他一声爹,他就喀吧放了电话。他坐了小半天的车,才来到山南这个地方。山南这破地方和他们堡子村有天大的差别,到处坑坑洼洼,他站在路边光秃秃的山梁上,冷飕飕的风从旁边的深沟里吹过来,直往心里钻。他举着一双老眼,看到周围尽是光秃秃的山梁,灰塌塌的柿树,靠着土崖挖的窑洞。沟里有一股细不拉叽的水,有水声,看不到水影。看到的只是青青的竹子,随风忽来忽去。看着这穷山沟,他觉得他们堡子村就是人间天堂了。这时他满眼都是他的月月,是披肩发的月月,是垂着辫子的月月,是短发飞扬的月月……他袖着手,手指在袄袖里捏算着那个他没有见过的碎娃,他一岁零三个月了吧,会叫他爷了吧。他想着风竟把眼睛刮湿了。有声音顺风刮来:爹哟,爹哟。

    是月月。

    他这才看到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一个碎娃,从一条细瘦的路上跑过来。果真是他的月月。

    他眼泪就下来了,他不想让自己落泪,泪还是下来了。

    月月把怀里的碎娃举到他面前:郡主,叫爷,叫爷。

    叫郡主的碎娃看着他笑,两颗又细又尖的禾鼠牙挂着清亮亮的口水。碎娃一扭身,又扑在月月肩头,扑腾着小腿。

    月月在碎娃的脊背上拍打着,说,爹哟,我想死你和娘了。

    月月说着用胳膊上的碎娃遮挡住眼里的泪水。

    月月家在沟里山崖下,两眼不大的窑洞。把月月拐来的男人在外面给人家盖房子去了。月月说他专做泥匠,十天半月不回家。公公去世,婆婆改嫁,家里就只有月月和这个不到两岁的碎娃。他背着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一个窑洞转到另一个窑洞,不到一个时辰就把月月家底弄了个一清二楚。这里一年只有一料庄稼,庄稼全是粗粮,玉米、谷子、糜子,不种小麦棉花,白面和油全靠买。他不知道他的月月究竟看上了这个家有什么好?傻啊!月月知道爹一定有要紧事,没有要紧事爹是不会上她这个门。晚上吃完饭,月月怀里揽着碎娃吃奶,爹吸着两毛钱一盒的黑烟。两个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月月想给爹解释她从家里出走的原因,终究说不出口,在爱情和亲情之间,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爱情。她见到男人第一面她就喜欢他,把自己毫不犹豫给了男人。男人不想做倒插门女婿,不想受那份委屈,她满足他,跟定了他回山南。明知道爹娘不同意她这样做,她还是做了。她把这个男人看成是自己的命根子,她能舍弃爹,能舍弃娘,她不能舍弃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让她要死要活,她对自己这种忘恩负义的做法毫无办法,她想起爹娘时,黑夜里打自己的脸,使劲地拧自己的大腿,骂自己不是人,骂自己下贱,可她就是离不开这个男人。这些她在爹面前无法说出口。面对月月,他终于掏出那个牛皮信封,信封用糨糊糊着。他把信封放在月月面前的饭桌上。



作品集高菊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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