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开(7)
时间:2013-07-15 作者:陈蔚文 点击:次
郑庆不知道郑强后头还说了什么,他脑子里来回盘旋着一句话,“胃癌,晚期!……” 妈其实一个半月前就知道自己患了胃癌,医院职工体检时查出来的,晚期,妈不让告诉家属,说自己会和他们说。 妈给他打电话,说想来他这儿住住,认个门。 这个门,妈没认成。郑庆想起去年回老家办婚事就发现妈脸色不好,暗黄,妈老说心口窝痛,他怎么就没陪妈去做个检查呢? 郑庆从阿唐那跑下楼时差点把脚崴了,他骑上自行车就跑,他要以最快速度回家,收拾行李!他要把妈接来广州治!他要让妈来认个门,一定!他要让妈住自己的房间,他要把床铺得暖和又柔软,他要给妈烧鸡蛋面条——在家时,每回生病,妈一定会给他煮碗鸡蛋姜丝面条,滚热地端到他跟前。他给妈烧过面条吗?妈病时有人给她端过口水,递过颗药吗?郑庆心里酸涨得要爆了,他很委屈,得病的是妈为什么委屈的是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万分地委屈,想此刻就揪紧妈的衣襟! 妈不能撇下他,不能!他还什么都没为她做!他真是很委屈,妈会明白他的委屈,妈会等他,给他时间!他这样想着,在街巷冲得更快了,风贴着他汗涔涔的头皮掠过去,他想拼尽气力地喊:“妈!妈!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回了!妈我要接你到广州,妈我再也不和你分开!”这几天广州举办花博会,街上人多,到处塞车,斑马线旁有群穿蓝工装的工人,可能刚从忙碌的流水线下来,挨他最近的姑娘拇指上缠着暗褐色的肮脏纱布。红灯漫长得要发疯,郑庆不等了,他拐进了旁边小巷,他疾疾地骑,左躲右闪,他的胳膊有次蹭到了水泥墙上,火辣辣的,但他并不觉得痛。“让让!”郑庆摇着车铃,他想对每辆车子、每个人使劲吼:“我要去接我妈!让让!让下!!”空气中飘荡着饭菜香,前面院子的值班室映出炝锅的火苗。小时,有次他和哥哥郑强被邻居几个孩子欺负,骂他们“没爹的娃!”打起架,衣服撕破了,回来妈抡起条帚揍了他们一顿,要他们罚站。妈赶着烧晚饭,不知怎么炉火把糊墙的报纸燃着了,妈手忙脚乱喊他们端水灭火,他们犟着,就是立在那儿不动,他们一腔委屈,咬着牙,谁也不愿先当叛徒。火越燃越大,妈一通忙活总算把火灭了,妈的手被烫了几个大泡。那晚,妈没吃晚饭,蜷着身子坐在一片狼藉的厨房,一动不动。郑庆和哥叫了几次,妈都没动,就那么坐着,像尊一碰可能就要碎掉的塑像。妈坐到什么时候,他们不知道,梦里,郑庆好像听见妈的哭声,低闷,无告,痛彻心腑,从棉被底下传来。郑庆冲进家,从看电视的车晓玲和岳父母身边跑过,他把那口大箱子取出,他要带这口箱子回家!那床棉被他取出来,铺在床上,灯下,他才发现,这床绿地金黄花的棉被真好看啊!和煦得就像东北老家秋天的葵花盛开,泥味儿混着花粉气像长了翅膀四下里飞,大片大片金黄的朵盘迎向阳光,和光融在一起,郑庆腿一软,跪下,把头深深埋进了棉被里。 【作者简介】陈蔚文,女,七十年代中期生。已发表小说、散文及随笔百余万字,获奖项若干,作品收录于多种小说及散文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随纸航行》,随笔集《不止是吸引》、《情感素材》等。现居上海,在媒体供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