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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开(5)

    6

    郑庆提了妈想来的事后,岳母吕玉琴第二天吃饭时感慨,“这房还是小了!我们这四人一坐,厅就差不多了,早知当时买大一些就好!”

    “妈,你说得轻巧,就这还贷了二十年呢!”

    岳父就说吕玉琴,“有什么小的!还有好些人住不上房呢,郑庆晓玲他们还年轻,赚了钱再换大的嘛!那时一步到位,买你姐那样的复式房,也让我们享享福,你说是吧,晓玲?”

    “爸,您等我买复式可难了,您指着郑庆呗!”

    “妈这次要来广州看来是真难了!”郑庆想。

    郑庆打了个电话给妈,打了两次家里都没人,郑庆打给郑强,郑强在送客人去机场,说不清楚妈去哪儿了,可能上哪儿逛去了吧。郑庆本想说,让郑强有空多回去陪陪妈,想想,说了也是废话。郑强忙着赚钱,现在住的房子连个像样点的院子都没有,团团回来都没地方玩儿,郑强想换套小区里的二手房。晚上打,妈接了,郑庆把编好的谎话说了遍,“妈,我这几天加班,本想让你周末来,今天临时公司派出差。去多久?哦,可能半个月吧,我一回就打电话给你。”郑庆有些紧张,心虚,他怕妈多想。他觉得妈已经猜到了只是不说破,这个电话把他手心的汗都打出来了。“好,庆你忙,在外头要当心身体。”

    “知道。妈,你也注意身体,忙完我就给你电话。”

    郑庆算了下,岳父母来已经十一天了,岳父的同学聚会业已结束,他记得车晓玲说他们可能住个把月,那么,也就是说还有二十天左右岳父母就应当回湖北了。

    接下来的日子,郑庆被一种隐隐的焦躁围绕着,每过一天,他都恨不能在纸上画笔正字,二十天,四个正字。他心神不定,自责沮丧,念书时,他想工作了就好了!就能把家担起来,让妈过得舒心点,但事实呢,工作了,成家了,却连妈想来住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岳父母走了就好了!他马上给妈打电话。在郑庆心里的正字快画满三个时,岳父母却似乎还没走的迹象,吕玉琴老师已把这一片菜场超市摸熟,和小区里晨练的一些女人也熟了,你买条小丝巾送我,我买袋糕点赠你,很是热络。岳父仍在家关注天下事,闲了戴着花镜看报,或研究超市的货品手册,从中找出实惠超值的信息告诉吕玉琴……住了这段日子,岳父母都表示广州气候温暖,水产品也比老家新鲜便宜,挺适合老人安居的。当然他们提过回去,车晓玲说:“急什么,再住住,你们买菜烧饭做家务,是嫌累了想回吧?”

    “累倒不会,就怕累半天没累到点子上,瞎添乱。”吕玉琴老师说。

    岳父母来后,家里大小事都被他们揽了,大到开支,小到马桶——马桶这几日漏水,物业来修过,说一个零件坏了,但还能对付用,不过要轻按轻提,否则还得漏。吕玉琴特意晚饭时宣布了一遍。第二天早,车晓玲先上班,郑庆准备出门,听吕老师在那小声嘟囔:“不长记性!要么就买个质量好的马桶,省得三天两头找物业,晓云家的马桶哪会这样……”肯定是马桶又漏了,吕老师埋怨郑庆手重,没按照物业吩咐的轻按轻提。吕老师边嘟囔边出门去了,附近外贸鞋店来了批便宜的内销布鞋,吕老师总能灵敏地嗅到这些信息。她总是所费不多却收拾得体体面面,吕老师用洗面奶,护手霜,切黄瓜时贴几片在脸上,还自己染发。郑庆想起妈,妈的穿着和家里一般黯旧,妈很少买衣服,妈几乎不逛街,妈手裂了只抹点蛤蜊油。旧家具,牙缸里卷了毛的牙刷,洗得透光的毛巾,龟裂还舍不得扔的面霜,粗硬手纸,旧毛线织的椅垫……那个他待了多少年的家,一点没变!它们年深月久,和妈牢牢长在一块儿了。想起妈,他的心就成了积水的潮冷洼地。这晚郑庆去了酒吧,平时,郑庆几乎不来这些闹哄哄的地方,更不会独自消费五十八元一扎的生啤,但今天他很想在酒精和烟雾中麻醉一下。音乐振聋发聩,喝着喝着,地面有些晃,他的人往高处飘,这感觉真爽!一种混乱抵御着另一种混乱,他由衷地想,酒吧真是个好地方!难怪有人迷酒吧就像染上毒瘾。就有人拍了拍他,“先生,你衣服掉了”,郑庆看见落在地上的外套,转身,他看见说话的女人竟是阿邵的妹妹阿唐!郑庆在阿邵那儿见过几次,职高毕业的阿唐很爱笑,有点胖,老公先来广州打工,在酒店当保安,先和女服务员有了外遇,再得了肝病,女服务员跳槽后人影都没见了。阿唐赶过来,一边陪老公治病一边打工。阿唐不是跟阿邵说在广州一家公司做文员吗,怎么会在这儿?阿唐的黑色连衣裙上露乳沟,下露大腿,仿佛开渠疏浚——男人的眼睛盯着她,似渴了七天七夜。见是他,阿唐吓一大跳,“郑大哥,你怎么在这?你别告诉我哥,最近……医院开支大,我这才第二天来上班……老板要求这么穿的,真的……”阿唐往上拎了把裙子。

    这晚郑庆真是有点喝高了,阿唐把他扶出酒吧的,阿唐要替他叫车,他说,不用,风吹吹就好了。

    郑庆走起来才发现有些找不准重心,他把旧电脑包背在左肩,右边身子就发飘;他换到右肩,左边身子又飘起来,最后他把包吊在脖子上,走了几步,比开始好点,但再走,双脚发软,一个劲想往下跪,他把包一把扔到了马路上,有个男人往这边看,鬼头鬼脑。郑庆晃荡着过去捡包。红灯,车辆还在过,郑庆捡起包时差点撞到一辆的士,郑庆很生气,他把包狠狠抡在车屁股上:“你他妈的开个车了不起啊!我哥早开了!什么破技术!”车子猛地刹住,司机探出脑袋正想骂,看一眼又开走了,郑庆有点扫兴,他本来希望车停住和他吵一架,最好打他妈的一架!他接着走,摇晃着一头扎进路旁灌木丛,腿伸在外,脑袋和身子伏在灌木里,夜色里像只獾。他躺了会儿,垃圾刺鼻的臭味熏得他直想吐,爬起来,他接着走,他含混地唱着“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啊……”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会唱的一首歌,唱到“思乡的人儿飘流在外头,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时,见有个女人站在不远打电话,她身后是间亮着霓虹的店,怎么好像还是酒吧,并且就是他刚去的那间酒吧?他走了这么久竟还在酒吧附近?!他再看一眼,笑起来,那女人竟是阿唐!郑庆站在那冲她呵呵笑,傻子一样,阿唐回头,也瞧见他了,跑过来。穿着高跟鞋的丰满阿唐跑起来像是凌空发射过来一样,她身上有股爆米花香气,郑庆摇晃得更厉害了。这晚,车晓玲在梳妆镜前修眉——镜中,她的太阳穴两侧有些塌陷,是因颧骨愈高的缘故,比起前几年,她又瘦了,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她也还注意衣饰,但就是不同了,像正版和盗版的区别。眼袋,细纹,在灯下全刺目地跳了出来,她屡下决心想买套昂贵些的化妆品,比如广告中女明星举的那管SK-Ⅱ精华素,“我不怕细纹,是细纹——怕它!”细纹怎能不怕它?七八百元一小管,配齐一套好几千!而且化妆品这东西像抗生素,使了好的就下不来了,凭她和郑庆的收入能一直用下去吗?房子的按揭要还,孩子要生……她把脸凑近些,眼角有个小红疱,这几天用眼霜用出来的,想省点钱,在网上买的折扣名牌,没听过的一个美国牌子,结果也不知是假货还是皮肤过敏,眼周起了点红疹,继而出了个红疱。她不敢再用,又心疼,二百元呢!卖家说专柜要三四百。郑庆说加班要晚回,晚上十一点了,她想给他打个电话,想想算了,他除了加班能干吗呢,不在家更好,她一个人待待!这段日子,博客老有人恶意留言,让她别再贴那些PS过的照片了,骗谁呢!她删了几次,那人好像和她耗上了,话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嫌恶,她删了又留,话一次比一次难听。之前车晓玲在网络上建立起来的某种兴奋与自足一下跌到谷底,像画上被人戳了个洞。她想是谁呢?孔虹?应当不是,孔虹没空在同性身上花闲工夫。原本,车晓玲自以为人缘还好,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她和谁说话都带几分笑,带几分亲热口气,虽然她也隐约听过有同事议论她对人没真心,热情全是假的——试问又有几人真对同事掏心窝子?她也就装着没听见,但这留言一下让她发现自己的人际其实挺失败,由这留言,她仿佛一下嗅到周边的冷淡与敌意,她的那些笑有多半是付之东流了!让她心烦的还有公司换了个欧阳经理,调整了绩效考核,比以前严格,还听说上面有可能提拔孔虹。凭什么提拔孔虹?论资历,比能力,她车晓玲哪点比她差?不就是老公有些钱,生出那股子优越感吗?让车晓玲心烦意乱的还有——欧阳经理是个外形舒服的中年男人,身材没发福,穿衣颇有型,一来就成公司女同事关注焦点。近期女同事的打扮热情暗中高涨,车晓玲看在眼内觉得好笑,可她亦一点不落后于她们——当她用力时,力不从心的感觉陡然明显。今晚的镜中,她清晰地看到自己容颜的变化,尽管她一直尽力拿那些PS过的照片当作唯一真实有效的自己,但这个晚上她骗不了自己。因为外表俊朗的欧阳经理的到来,因为女同事们的暗中较力,她的沮丧在今晚铺天盖地。上周末公司聚了次餐,欧阳经理和每位女同事碰了杯,碰杯的轻重缓急在女同事们心里激起了程度各异的涟漪。车晓玲那晚穿了浅绿开衫,她想浅绿显得年轻点,同事们一桌坐定,对面的孔虹穿了件很有设计感的T恤,一看就是不便宜也非打折的牌子货,既随意又与众不同,T恤把孔虹衬得更年轻,她的“雅顿第五大道”香水隔着桌子飘过来,盖过了小碟里的海蛰头和酒糟鱼,车晓玲的心情一下跌坠,她觉得欧阳经理的位置挨着孔虹绝非偶然。电话响,是吕玉琴的表姐打来的,说女儿灯灯同男友从韩国路经广州回湖北,周六上午到广州,周日晚回湖北,让吕玉琴若有空陪着玩玩儿。吕玉琴一口答应——餐桌上,吕玉琴说了,这表侄女是她看着长大,就跟自己女儿一样,现在定居韩国,难得回来,这次一定得好生陪陪。灯灯就来了,带了个大脑袋,头发又蓬又厚的韩国男友来,中文名叫开关,女友是灯嘛,他就是一开关。按吕玉琴的安排,周六晚在家接待一顿,周日中午在外头吃一顿。吕玉琴的表姐说,玉琴,你可是代表中国,你的手艺还不把那就吃过泡菜大酱的傻小子震了!上升到外事接待的层面,吕玉琴可忙坏了,上超市就上了三趟,牛肉、鱼、鸭子……吕玉琴听表姐说韩国烤鸭子折合人民币近一千块一盘,在超市买鸭子时感觉立马变了,哪里是买鸭子,简直是赚鸭子啊!岳父也积极配合,让车晓玲从网上下载了些韩国餐桌礼仪——说韩国人不端碗吃饭,嘴巴也不碰到碗,用餐时不出声儿,匙和筷也不能碰到碗而发出声……岳父说,你看看人家礼仪!咱国家的年轻人现在粗鲁得很,哪有什么讲究和传统!郑庆听到这套礼仪联想到幽灵,又想自己吃饭是一点仪态也没有的,岳父可能正是借题发挥。灯灯来的那天,吕玉琴脸上的笑肌一直没归位过,又是抱又是搂,灯灯看去倒远没这么热情,坐那猛发短信,要么跟开关说话。一桌子菜,灯灯和开关胃口很好,尤其开关,简直食量惊人,桌上肉食全扫荡了遍,啃鸭子腿的劲头活像才从埃塞俄比亚来。郑庆稍留心了下,发现开关吃起鸭子来好像声响是不大,但速度极快,一会儿一只大鸭腿就进了肚。吕玉琴很高兴,一个劲说,“多吃多吃!”郑庆想,再多吃,只怕盘子也要被他吃下去了!吕玉琴又说起灯灯漂亮,和父母一样能干——吕玉琴的表姐和表姐夫是吕玉琴家族中混得很不赖的,算这个家的门面人物,女儿灯灯高中就被送出国念书。第二天征询灯灯意见,说去吃烤肉。广州餐饮业兴旺得不可思议,个个店人满为患,好容易等到位,小姐说金牌烤肥牛没了,灯灯有些不乐意,因为她和开关都爱吃烤肥牛。吕玉琴说,那要么换一家?郑庆又饿又累,说,要么就到这儿吧,点别的好了。灯灯看他一眼,没吱声,这还是她来广州头回看他一眼,之前都是随便那么一瞭——年轻女孩对长得不帅的男人那种略带些轻蔑的漫不经心,那一瞭,只是确定那儿有个物体存在。刚才这眼,灯灯才算是正式看过他了,这一眼,流露出一种反感与排拒,车晓玲也看到这眼了,说郑庆,又不是请你!由灯灯定!结果还是另找一家烤肉馆,打车、堵车、等位、点菜,一团混乱中,总算快吃上烤肥牛了,车晓玲一家表现出的耐心让郑庆很吃惊,他以前没觉得他们是这么有耐心的一家子。



作品集陈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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