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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5)

    郑钧主席:

    我是从建宁县大新乡来的农民工,在江弯(湾)市打工都三年了。看了工会为我门(们)眼(演)的节木(目):《农民工——我的兄弟姐妹》,我很赶(感)动。我家没电视,是在亲亲(戚)家看的,里边说的话,都是为农民工好,一点不闲气(嫌弃)咱,还有小孩念师(诗),我都听苦(哭) 了。我的小孩小朵子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以后我要好好学文化,和小朵子一起学,还要加入工会,节木(目)没看够,再多眼眼(演演)吧,谢谢了!农民工:朱大琴

    信写好了,楚丹彤看一遍,满篇的错别字,虽很扎眼,却也描画了信的背后,一个背井离乡、底层打工者真实的文化现状,反倒多了另一种动人。她将信装进信封,又亲自到八角街邮局,买了一个淡粉色的信封寄走。在往回走的路上,她随即给翁小淳发了个短信:“小淳:你的任务完成得不容易。只好以农民工朱大琴的名义,给郑钧主席写了观后感,此人是我家保洁工。信已直接寄给郑主席。特告。”短信发完,她总算吁了口气。

    五

    天快黑的时候,楚丹彤家的门铃突然爆响起来。

    这门铃录的是一支流行歌曲。来人一按,屋里就会荡起“月亮走,我也走”这曲子,等主人踏着袅袅余音来开门。要是赶上查电表或查水字儿的那种莽姐、莽汉来了,那门铃就要一路往下唱,从“天上云遮月”,到“地上风吹柳”,生逼主人跑着颠着向门口冲刺。此刻,楚丹彤正在洗头,头上的泡沫还没冲净,这门铃气也不透一下,连云遮月、风吹柳都越过去了,一直唱到“咱俩话儿没说够”!楚丹彤赶紧将水淋淋的头发往毛巾里一裹,大声应着:来啦,来啦!砰的一声打开门。门外来的是朱大琴!楚丹彤说,嗐,你不有钥匙吗你按啥?大琴笑着说:钥匙是来上班时用的,晚上来,是串门子,哪能随便就开锁?楚丹彤一听也对。她见朱大琴张口喘,还浑身换得簇新,她没见这女人着意打扮过,穿戴得这么支棱,竟让人感到陌生了。其实朱大琴也才从这里离开三四个小时,她临走时还叮嘱楚丹彤,晾在楼下的小地毯和脚垫,晚上别忘了收回家,怎么这么快又折回来?朱大琴还没迈进来,就说:楚姐,电视!你看没看电视?她胸口上下起伏,那大红苹果一样圆鼓鼓的脸腮上,满是细密的红血丝,头发像焦干的麦秸,在沁着细汗的额前翻翻翘翘,两眼藏了电光石火一般,一闪一灼,绽放着不安和兴奋。楚丹彤摸不着头脑,闪身让她进屋。

    朱大琴站在地当央,用掌子飞快地抹了一下脖子上的汗,嘴唇都干得起了白皮。她指指厅里的电视机说:电视里正找我呢!让我快跟电视台联系!

    楚丹彤听了没大明白,她蒙了一刻,就估摸着事出有因,莫不是跟那封信有瓜葛?她散开湿得滴水的头发,让朱大琴坐在椅子上,问:到底怎么回事?

    朱大琴红头涨脸地卡了壳,嘴唇只顾发抖,抖了半晌,才将话说出来:哪想得到哇?梦都梦不到!天上掉馒头了!真是天上掉馒头了!楚丹彤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递给朱大琴,她接过一饮而尽,说:晚上我正在家捅炉子做饭,秀秧子啪啪地来拍窗户,说:嫂子,电视里正找你呢!说认识朱大琴的亲朋好友,请转告她一声,尽快与电视台联系!我这小姑子,平时有点滑屁溜蛋的,我只当她来耍戏我,就说你一边凉快去吧!她忙招呼她男人锁头作证。锁头说:电视里特意细描是建宁县大新乡的农民工朱大琴!不是你是谁?锁头是憨狗一样的老实坯子,不信谁,也不能不信锁头。可秀秧子也是刚打开电视,从半腰上听了这一句,没头没腚的。光这一句话,不也是天上掉馒头吗?我扔下锅碗瓢盆,就上这儿来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楚丹彤也弄不清详情。她见朱大琴神色亢奋,坐在那儿,脚在地上不停地搓动,手指头掰得咔吧咔吧响,一副把持不住的样子。楚丹彤说:你这是怎么了?朱大琴难为情地喃喃着:一定是我写了那些字,电视台才找我!就后悔我那两笔字写得鬼画符,一笔笔都是蝇子尥蹶儿,蚊子劈叉,太拿不出手吔!楚丹彤心想,电视台是公共媒体,里面指名道姓地寻找一个人,这举动太大,摊在谁身上都会受惊不小,何况对她这样一个社会边缘人。可是朱大琴太拿自己当回事,好像她的字迹要是形款端正,就理应立功受奖了似的。就不知自己只是个半文盲,更不知自己仅当了一把誊抄工具,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她心里不太舒服,脸沉了沉,这不光是对大琴的不恭,更是对翁小淳的做法有意见,都说偷来的锣鼓打不得,搞这封信,不是说抓个风筝鸟放吗?这本属暗箱操作的勾当,怎么还能拿到电视上去公开炒作?她带着气拨通翁小淳的电话,可是对方一直没有接听。见楚丹彤皱着眉拨电话,朱大琴两手绞在一起,既紧张又疑惑地望着她,就像在道边的售彩处,一下摇出个头彩的人,生怕卖彩人不认账了似的。电话接不通,楚丹彤就对大琴说:我考考你吧,你说说那封信是给谁写的?朱大琴翻着眼仔细地想,她当时拿着那支笔,就觉得一辈子没那么贵气过,也一辈子没受过那么大的煎熬,哪还顾得上都写了啥?凭模模糊糊的一点印象,她说:是给一个干部写的吧?那干部怕比镇长、乡长还要大!是科长?主任?反正指定不是二五眼,是个大头头!楚丹彤抓到了理,这理能让面前这个脑袋有点发烧的女人重新回归正常。她说:看,幸好电视台没找到你,要是找到你可就坏了,你把刚才这些话一说,得,整个一个冒牌货!那种信,是你能写得了的吗?要是把我这后台拎出来,一曝光,咱俩不就成了一对造假了吗?大琴,等会儿我跟电视台再交交底,不让他们再找你了!你呢,该咋样,还咋样!这事跟你没关系,也一点都不怨你,要怨,就怨电视台,也怨我!朱大琴脸上风起云涌的红潮,立时僵住了,来时她那有如匍匐在一双翅膀上飞翔的心,顿时跌落下来。她搓着手,脸黄黄地挤出几丝干硬的笑,讪讪地说:是呢,要是把我叫进电视里问话,可吓死我啦,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多犯砢碜!她想作出个满不在乎的样,可脸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像坏了神经,不听使唤。她瞥了一眼楚丹彤,楚丹彤正笑吟吟地看她,那种笑也像是坏了神经似的。她起身往外走,想再说句什么,可嘴里干得舌头都拉不动。

    六

    从楚丹彤家出来是江湾大道。这大道,是江湾市的景观大道,从城市南沿一直贯到北沿。三年前朱大琴从老家来到江湾市的时候,这条道还没治理,路面狭窄,路两旁挤满了小饭铺、服装店、美发厅、复印社一类的小门市。这些小门市都鼓包下蛋,私自扩建,弄得道上人碰人,车顶车,使江湾道成了事故多发的问题道。当年朱大琴和男人仇旺田,进城一落脚,就跟着亲戚去劳务市场蹲坑等活儿。没蹲几天,政府整治那老道的工程就开始了。旺田被人雇到江湾老道,一进现场,就两班倒抡大锤扒房子。房子扒得如旋风刮的那么快,一天就亮出地茬几百米。朱大琴还记得旺田每天一大早就上班,晚上落了黑才进家。人作践得像小鬼儿一样,灰头土脸,戗毛戗刺的,连眼睫毛上都挂着灰土子,比伺弄庄稼地那时邋遢多了。房子扒完后,旺田就在扩路现场当力工。没用两个月,这江湾老道,就扩建成一马平川的金光大道了。灯是一串串的槐花灯,人行道上铺了彩砖。沿路装设街道家具时,朱大琴也找到了第一份的挣钱活——清扫街道。她负责的地段是从瓦缸街到秀林路。地段上新安的街道家具,诸如路牌、标示牌、巴士棚、广告栏、电话亭、垃圾桶、景观座椅、自行车架……也都归她进行卫生维护。她每天天不亮,就跟在洒水车后边,开着清扫车走一遍,再用抹布将沿路的摆设逐一擦出光亮。江湾路打那时起,一下就成了江湾市的脸面。无论市里来了投资商,还是谁家打远道来了亲朋好友,都必得拉那些外来客从江湾路走上一趟,好给自己挣足面子。



作品集马秋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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