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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3)

    自从爸爸背上行李走出田垄,到遥远的城里建造高楼大厦

    自从妈妈牵着我的小手,告别老屋进城来找爸爸

    我们就在城市楼群的缝隙里,鸟儿筑巢一样

    建起了自己小小的新家

    陌生稠密的人流,令我惊诧

    汽车喇叭的鸣叫,也使我惧怕

    在我的梦里

    大黄狗问我:没有我作伴,你过得也许很差?

    长耳兔问我:你有没有被人欺负,城里人架子那么大?

    山羊问我:咱山里娃太憨,学习是否落下?

    黑毛驴问我:城里没房子,你肯定尝遍了日子的酸甜苦辣!

    醒来的时候,泪水打湿了枕头

    没有了灿烂的蝴蝶群飞,没有了大片的油菜花

    我好想咱那个吃不到糖果,却有着活蹦乱跳的蚂蚱、蝈蝈和泥鳅鱼的老家

    朱大琴没了笑声,轻轻叹了口气,屏住声息,等着楚丹彤继续念下去——

    那一年我姐姐得了一场大病,城里人纷纷捐款

    把医药费交纳

    那一年黑心工头欠了叔叔的工薪,维权中心帮他打赢了官司

    一分钱也没少拿

    好学的爸爸学会了开吊车,他一坐上云彩顶上的操纵斗

    就能喝令钢筋和砖瓦随意搬家

    勤劳的妈妈也当了保洁工,她说没想到一个庄稼人

    在城里还能把钱攒下

    城里的学校还到处寻找我们这些流动的花朵

    校长说:受教育的权利不让一个孩子落下

    我们不仅和城里的同学一样品学兼优

    在学校里,我学会了写诗,我学会了舞蹈和画画

    我成了校鼓乐队的小号手

    我在运动会上像刘翔哥哥那样,把百米跳栏跨……

    朱大琴的鼻腔里有了异样的动静,她用手掌一下一下抹着眼睛。楚丹彤没看她,料她在流泪,自己的嗓眼儿也热辣辣的。她抬高声音,念完最后几句小树长成栋梁之类的豪言壮语,眼睛没离电脑,问大琴:怎么样?朱大琴不住地哽咽,也不住地笑。她抽动着鼻子说:听着心里暖咕嘟儿的,咋就想掉泪儿呢?楚丹彤没看朱大琴,心里却对这首诗有了底数。她将诗稿的电子版发到翁小淳的邮箱里,又给小淳发了个手机短信,告知邮件已发。这才长舒了口气,现在得赶紧捞一觉了。她又给冯主任挂了个电话,招呼一声。冯主任听她说了情况,好像生怕她不睡似的,忙不迭地说:你睡!你睡!你只管睡!睡好了,再过来不迟!楚丹彤放下电话,想到明天正是周末《娱乐跑马场》的直播日,她怕朱大琴忘了收看,就出来跟朱大琴详细交代了一下直播的时间,强调这场节目是关于农民工维权的专场,看一看会长知识的。她的这首儿童诗,也由孩子们现场朗诵,让她和小朵子、左邻右舍打工一族的亲戚们都看一看。朱大琴正擦窗台,回身连说:到点一准都看,俺家没有电视机,可不关事儿,小姑子、大姑子、小叔子、二侄,家家都有捡人家的破烂儿电视机,全能出影!

    楚丹彤回屋拉上窗帘,这才蒙头睡去。

    三

    《在爱的阳光下长大》这首儿童朗诵诗,现场直播时,楚丹彤是在家里看到的。节目背景墙上挂着草书大字“农民工,我的兄弟姐妹”,她觉得自己的诗是紧扣这个大主题的。对翁小淳的工作效率,她真是不得不佩服,仅一天的工夫,也不知她从哪儿划拉到二十位农民工子弟。这些八九岁的小学生,虽然嘴里都缺一两颗门牙,吐字有点漏风,还奶声奶气的,但从表情上看,不仅对诗的内容有所理解,朗诵能力也不差,在音乐的伴奏下,领诵、齐诵,都抑扬顿挫、质朴自然。有个豆芽菜似的小女生最招人怜爱,说不定她过去和她妈妈在乡下真放过鸭子,领诵“小时候,我跟着能干的妈妈,放猪、打草/还在小河里赶过成群的灰鸭”这句时,她竟奓着两只小手,奔跑了几步,作出左轰右赶的样子,还捡了个石子,向远处用力一撇。那一撇,就在虚空中带出了一群跩跩下河的鸭群。接下来的几个小男生、小女生的领诵者,也别有情趣,他们一递一地领诵:“窗外的大黄狗是我的老友/榆树下的长耳兔虽然胆小,可对我却从不惧怕/那两只倔强的山羊,趁我不在,总好顶架/黑毛驴不嫌弃我小,也曾任我驱驾。”在舒缓的背景音乐里,夹带着一两声狗叫、羊咩和小毛驴打响鼻的声音,几个孩子各自专注地作出拍拍捋捋、拉拉扯扯、嗔怒、驱赶的表情,他们既稚气又笨拙的表演,把农家院的生气和田园的野趣都带到了台上,观众席上荡起笑潮和掌声。后来当二十个孩子齐诵道:“醒来的时候,泪水打湿了枕头/没有了灿烂的蝴蝶群飞,没有了大片的油菜花/我好想咱那个吃不到糖果,却有着活蹦乱跳的蚂蚱、蝈蝈和泥鳅鱼的老家”时,孩子们或站立,或坐卧,或望天,或垂首,一个个都凝固在台上,随之胡琴忧郁的慢板也如泣如诉地奏起。那一瞬的停顿和沉默,是揪心的一刻,楚丹彤的眼睛潮湿了。孩子们往后朗诵,调子开始明快了:生病的孩子得到捐款,讨薪打赢了官司,爸妈都找到了工作、挣到了钱,他们自己也品学兼优等等一大串温情的叙述,人们收紧的心这才松了一松。朗诵完毕,楚丹彤从观众和嘉宾的特写镜头上看到,有些人已泪光闪闪了。节目结束时,主持人留住了这些孩子,逐个进行了采访,他们的父母个个都是进城的务工人员,有的甚至是收废品的、弹棉花的、运垃圾的、掏下水井的、修脚搓澡的。底下一遍又一遍地为这些孩子鼓掌,这掌声中有褒奖,有鼓励,也有祝福!看完了整场综艺,楚丹彤脑门儿上都激动得出汗了。这不仅是因为孩子们将她的诗演绎得出了彩儿,也不是因为背后的翁小淳创意绝妙,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这首诗简直是给这场节目救了驾。本期的要义是要说维权中心的维权历程。大凡涉及维权,就有权益受到伤害的因由在先,这因由扯个头,底下就是一大堆苦难。她看到一开始就上场接受采访的大眼睛姑娘,才进城四个月,就被轧掉了四根手指头;那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粗女人,倾倒的是自己丈夫在工号里摔成肢瘫,老板不付医药费的苦水;那个黄皮蜡瘦的汉子,长期在重污染环境里作业,患了绝症,丧失了劳动能力,致使子女辍学去当童工;那个膀大腰圆的架子工,因工头长期拖欠工资,断了生活来源,逼得病老婆走了绝路……这些大悲大苦的打工者经历能拎出来描说,是因为维权中心为他们撑了腰壮了胆,已使事体结局圆满。难怪这一组下去,那一组上来,民工们无不泪眼婆娑,热乎拉地管维权中心的甄主任叫“真维权”!可一桩桩闹心事连缀起来,串成一台节目,虽然中间夹着歌舞,仍令人压抑和沉重。楚丹彤这才觉得自己这一笔亮色,真是不可或缺。她想给小淳打个电话,卖个乖:你托付的破事,给你干得挺争脸吧?可她一看时间,料那边正在撤场,肯定忙乱,不是瞎侃的时候,暂时作罢。正这时,冯主任打进电话,他也刚看完《娱乐跑马场》,颇有感触地说:小楚,我看你是救了翁总的场啊,那节目一开头就泪珠子摔八瓣,摔来摔去,摔到最后,扔台上一条小船都能漂起来!楚丹彤说,不正因为亮色不够,才有了这个创意的嘛。冯主任不容置疑地说:小楚,你给她立功了!小玩意儿写得多有味道!你得借机跟翁总说,她不能属烧火棍的,一头热乎!“六一”眼见就到了,咱小星星艺术团成立,《娱乐跑马场》能不能给咱上一个专场?楚丹彤这边叫起来:冯主任你真敢狮子大张口!翁小淳忙得刮旋风,不都是因为电视台把经济指标压到栏目组里了吗,她那《娱乐跑马场》不仅要替台里扛一大块效益,还要扛着组内二十几张要吃饭的嘴。真金白银从哪儿来?还不是靠搞专场挣!民工这一台,维权中心掏了十万元呢!冯主任说:知道,知道!咱们的节目不也是她的一种资源嘛!这样吧,“六一”不给专场,也得多借机插上几个小节目……和冯主任聊了一会儿,刚撂下电话,苗芭蕾电话就打进来:楚导你半夜三更跟谁谈情说爱呢,死占着电话不放!楚丹彤呵呵地笑:要是能冒出个小伙儿招人疼,你当我不敢谈?你姐夫我也跟他过够了,死懒,吃完饭都不刷碗!苗芭蕾说:我姐夫敢情是烧包吧?你看你那诗写得多灵透啊!谁要有他那么有才的老婆,不打个板供起来?再不好好表现,我都帮你踹他!楚丹彤知道苗芭蕾一向只欣赏她自己,不欣赏别人,要是说谁的好话,后边一定跟着别的企图,果然苗芭蕾不再绕啥弯子,说:楚导,你不能让翁小淳白使唤呀,咱俩排的儿童舞《风吹荷塘》压根儿就没在电视里露过面!那个领舞的小丫头,个子蹿得都按不住,再不跳,就得换人了!楚丹彤理解苗芭蕾的心情,这个舞由于外出演出的次数太多,连绿纱舞裙和大荷叶、莲蓬头的道具,都破得不成样子。冯主任太抠门,一直不肯给更新。苗芭蕾就找了一个小演员当老板的爹,赞助了行头和道具。听说那老板家长借机还送了苗芭蕾一套名贵的服装。苗芭蕾为了答谢,栽培那小姑娘当了领舞。可行头道具换了,新领舞也教成了,却一直没能上电视。偏那小姑娘的个头,拔得差不多快成羊群里的小骆驼了,再没机会演,她就废了。楚丹彤放下电话后,心想,是得跟翁小淳提提要求,不能动不动就白给她熬一宿。她看看表,已是夜间十一点多了。午夜是翁小淳那个夜猫子一天当中精力最充沛的时段,她日子的过法是黑白颠倒的。她打算洗漱妥当就给翁小淳挂电话。刚拧开水龙头,手机发来短信,正是翁小淳的:快下来!我已到你楼下,接你去吃夜宵!她跑到阳台往下一看,翁小淳挂着新闻采访车标识的白色桑塔纳,正停在路边。她只好披件衣服下去。楚丹彤一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翁小淳就一脚油门开走了。她腾出一只手,拍拍楚丹彤的胳膊,说:老楚,真给我提气!台领导、“真维权”——就是维权中心甄主任,都特别满意。在直播现场,市总工会主席郑钧,不是也坐在嘉宾席上吗,他可是这个专场的东家真维权的顶头上司,等于是东家的东家!插播广告的时候,郑主席把“真维权”叫到跟前,细问这朗诵诗是谁写的,还想要一份文字稿看看,一定要在《江湾工人》上再刊登一遍呢!楚丹彤马上接道:那你把那份电子版转发过去不就行了!翁小淳说,那倒没问题,不过再怎么登也是盘小菜!楚丹彤没明白,扭头望着她,翁小淳也侧过脸望着她。对望了一刻,翁小淳忍不住诡谲地一笑,说:我刚才在谈一宗大买卖,还差一小步就成了……楚丹彤不愿她打岔,还接刚才的话茬儿说:小淳你别巧使唤人哪,咱宫就要成立小星星艺术团了,我可是艺术总监,冯主任还要请你吃饭,一句话,就是要多上节目!小苗班上的舞蹈《风吹荷塘》,服装和行头都是新的,可漂亮啦;秦教练班上的功夫舞《猴宝宝闹山》,那跟头翻得,上央视春晚都够;赵老师班上新排的器乐曲《春晓》,里边尽是鸟叫,可绝了,你哪期给上啊?翁小淳说:没问题,都上都上!现在最着急的是你得帮我把这个大买卖运作成!楚丹彤卡了一下壳,不解地说:看你买卖买卖的,倒像个投机倒把的不法商贩了!翁小淳扑哧一声笑了,又叹口气:唉,千万可别被你不幸言中……她半晌没吱声,车开得很快,在市中心兜了一大圈去了几个最火的酒店,居然都打烊了。翁小淳只好把车停在江湾路的槐花灯底下,从后备箱拿出几听八宝粥,启开两听,递一听给楚丹彤,感叹道:江湾市开放程度有多差,才这个点,就找不到吃饭的地方了!两人不说话,在车里呼噜呼噜喝着粥。



作品集马秋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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