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芽糖(2)
时间:2013-06-20 作者:晓苏 点击:次
我从肖家老屋门口一晃就过去了。然而,我刚一走过去,身后突然有人叫了我一声。喂,是务农吗?声音有点儿像肖大叔。我赶紧回过头去,果然看见是肖大叔,他正站在那间堂屋的门口看着我。我说肖大叔,你怎么回来啦?肖大叔想了一下说,回来过年啊!他说着就踩着倒下来的墙土,高一脚低一脚地朝我走了过来。我发现肖大叔比半年前老多了,腰弯背驼,头发全都花白。肖大叔知道我的背篓里装的是麦芽糖,他要我卖给他五斤。我一边给他称麦芽糖一边问,你为什么不在武汉过年?肖大叔愣了一会儿说,武汉没有麦芽糖吃。他说完苦笑了一下,好像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我称好了麦芽糖,用旧报纸包好递给他。肖大叔来接麦芽糖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他左手的腕子上戴着一条猪牙手链。我知道,这条猪牙手链是肖大叔去武汉之前给他的孙女做的,他说他要把它当作见面礼送给孙女。肖大叔做这条手链费尽了心血,他先挑选了十二颗洁白的猪牙,然后精心打磨,钻眼,串连,前前后后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我有点儿迷糊地问,肖大叔,你怎么没把手链送给你孙女?肖大叔突然低下头说,唉,孙女她妈不喜欢,说猪牙脏,还说猪牙戴在手上会把孩子变成傻瓜。肖大叔说完就捧着麦芽糖转身走了,连再见也没和我说一声。望着肖大叔躬得像犁一样的背影,我有点儿心酸地问,你就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吗?肖大叔有气无力地说,子文说他争取回来陪我吃年饭的。他说着就进了那间孤零零的堂屋。我从村子的西边转到村子的北边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我背篓里的麦芽糖也差不多卖掉了一半。余乾坤家的那栋小洋楼就坐落在村子的西边,我每次到了这一带都要进去看看余乾坤的老爹和老妈。余老爹和余老妈虽说住着小洋楼,不缺吃不愁穿,但他们老两口很孤独,总盼望有人去陪他们说说话。余乾坤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按说老两口身边不缺陪伴的人,但余乾坤在县城发财之后,哥哥和弟弟都携妻带子上了城,进余乾坤的公司当了部门经理。这一来,家里就只剩下两个老人了。余乾坤曾想把他老爹和老妈接到县城里去住,但老两口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在城里最多只能待上半个月就要闹着回油菜坡,好像再待下去就会发疯。余老爹和余老妈都说,他们天生是个苦命,再怎么富也离不开油菜坡这个穷地方。余老爹和余老妈都有糖尿病,沾不得一点甜东西,所以他们不会买我的麦芽糖。我把背篓放在小洋楼外面,空手走了进去。进门是一个大客厅,我一进去就看见了余老爹,他正一个人坐在一张三人沙发上对着一条哈巴狗发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一个麻桑木疙瘩。那条哈巴狗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也呆呆地看着余老爹。我轻轻地喊了一声余老爹,他浑身陡然一颤,像是被我吓坏了。我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没看见余老妈。我问,余老妈呢?余老爹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伸手指了指楼上。我沿着雕龙画凤的楼梯走上二楼,果然在二楼小客厅里看见了余老妈。二楼小客厅里也摆着一张三人沙发,余老妈正抱着一只大花猫趴在沙发上独自流泪。一见到这情景,我就知道老两口闹矛盾了。我走到余老妈身边,低下头问,你们是怎么啦?余老妈抽泣了一声说,乾坤刚才从城里打电话来问候我们,死老东西没让我听就把电话挂了!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原来是这样。余老妈接着伤心地说,快半年没听见乾坤的声音了,我好想听他喊我一声妈呀!她说完竟号啕大哭起来。听着余老妈的哭声,我的心有点儿发软。我想安慰她一下,可我这人笨嘴笨舌的,不知道如何开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我便从二楼下到了一楼。我下楼时,余老爹仰头看着我,两眼亮亮的,好像等着我跟他说一点儿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我直接走出了小洋楼。余老爹也跟着我走出了小洋楼,他一眼看见了我的背篓。务农,还有麦芽糖吗?余老爹问。有。我说。给我称五斤吧。余老爹说。你有糖尿病,不能吃麦芽糖,吃了会发病的。我说。我巴不得发病呢,发了病乾坤就会回来看我!余老爹说。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有给他称麦芽糖。这时候,余老妈也从小洋楼里出来了,她也要买麦芽糖。我有点儿为难地说,不是我不卖给你们,是你们不能吃麦芽糖啊!余老妈说,我们不能吃,乾坤能吃呀,我买了等乾坤他们回家过年吃!听她这么说,我才犹犹豫豫地给他们称了麦芽糖。离开余家小洋楼后,我转身朝村子的东边走去。一路上我的生意还算不错,一连有好几户人家都买了我的麦芽糖。生意—好,我居然忘记了吃午餐。午餐是一个发面馍馍,早晨出门时我老婆把它放在了背篓里。 一直到了村东头杨致远家的屋旁边,我才想起那个发面馍馍来。但我没能吃成,我正要掏出来吃的时候,杨致远给她母亲杨大娘雇的那个保姆竹子突然出门看见了我。竹子一见到我就说,真巧,杨大娘正要买你的麦芽糖呢!我一听喜出望外,马上把背篓背到了杨大娘门口的土场上。杨大娘很快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开口就说要买十斤麦芽糖。我有点儿吃惊地问,你买这么多干什么?杨大娘说,过两天就是致远他爹去世三周年的日子,致远要专门从美国赶回来给他爹立碑呢。到了那一天还要请客,少说也要十斤麦芽糖。杨大娘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就三年了!我说。我清楚地记得,杨致远的父亲是三年前那个大年三十的早晨得急病死的,他死得真不是时候,再过一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当时杨致远还远在美国,等他赶回家时,他父亲已经埋进了土里。我一边给杨大娘称麦芽糖一边问,致远哪一天能到家?杨大娘说,这还说不好,不过最晚也晚不过腊月二十九,大年三十的一清早就要立碑,到时候致远还要给他爹抱灵牌呢!剩下的麦芽糖只有十一斤多一点儿,杨大娘全都要了。不过我只收了她十斤的钱。杨致远的父亲就埋在屋旁边的菜园里,我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刻好的墓碑和弯石都放在坟前,看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只等着杨致远从美国回来了。杨大娘把麦芽糖送进屋里,给我端了一杯热茶出来。杨大娘说,务农,天有点冷,喝杯热茶暖和暖和。我接茶时认真看了一下杨大娘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皱得像一个苦瓜。我有点儿疑惑地问,你额头上的皱纹怎么这样多?杨大娘叹一口长气说,唉,都是想致远想出来的。我喝下一口热茶说,杨大娘,等过了年你就跟致远去美国吧,以免天天牵肠挂肚。杨大娘摇摇头说,不去。我问,你为什么不去?杨大娘说,我不能坐车,一坐车就晕得要死,恨不得把肠子都吐出来。要是不晕车的话,我和致远他爹早就去美国了。我背着空背篓回到家里,太阳已经落山了。我老婆正在给我爹蒸鸡蛋花花。我爹特别爱吃鸡蛋花花,所以我老婆每天傍晚给他蒸上一碗,让他一个人在开晚饭之前先吃,以免我儿子看见了嘴馋。我儿子也特别爱吃鸡蛋花花,但我舍不得给他吃。我们家只有两只母鸡下蛋,它们下的蛋只够我爹一个人吃鸡蛋花花。我要保证我爹每天都有一碗鸡蛋花花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