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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弹子球(5)


   搞我们这个档次的翻译的好处,就是无须加进什么想法。左手拿硬币,啪一声放到右手,左手腾空,右手留下硬币,如此而已。
  10点上班,4时离开。星期六三人走去附近一家迪斯科舞厅,边喝J&B边和着冒牌桑塔纳乐队跳舞。
   收入不赖。从收入中扣除事务所租金,一点点必需的经费、女孩工资、临时工酬金及税款,剩下的分成十份,一份作为事务所存款,五份他拿,我拿四份。分法诚然原始,但在桌面上等额排开现金确是令人开心的活计。令人想起《辛辛那提年轻人》里的斯蒂文·马克苗和爱德华·G·罗宾逊玩扑克牌的镜头。
   他五我四这一配额,我想是十分妥当的。因为实质性经营推给了他,而且我喝威士忌喝过量他也默默忍耐,毫无怨言。再说他还要负担体弱多病的妻和三岁的儿子和一辆水箱转眼就出毛病的“大众”。即使这样也还是入不敷出,总有什么让他部郁寡欢。
  “我也要养一对双胞胎女孩的哟!”一天我这样说道。他当然不肯信,依旧他拿五份,我拿四份。
   如此这般,我二十五六岁的季节就流逝过去。午后阳光一般温阳平和的日子。
  “大凡人写的东西,”我们那三色印刷的宣传册上有这么一句光彩夺目富有益惑性的广告词,“不存在人所不能理解的。”
  每到半年转来一次的闲得发慌的时候,我们三人便站在涩谷站前散发这小册子打发无聊。
   也不知时间流过了多少,总之我在横无际摄的沉默中行走不止。下班我返回宿舍,一面喝双胞胎斟的美味咖啡,一面读《纯粹理性批判》,读了一遍又一遍。
   有时候,昨天的事恍若去年的,而去年的事恍若昨天的。严重的时候,居然觉得明年的事仿佛昨天的。在翻译1971年9月号《埃斯加亚》刊载的肯涅斯·泰纳写的《波兰斯基论》的时间里,脑袋一直在琢磨滚珠轴承。
   好几个月好几年,我一个人持续坐在深水游泳他的底部。温暖的水,柔和的水,以及沉默、沉默。
   识别双胞胎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看她们身上的运动衫。完全褪色的海军蓝运动衫上,胸口印有白色数字。一件印“208”,一件印“209”。“2”在右侧乳峰之上,“8”或“9”位于左侧乳峰的上端。“0”被孤单单夹在二者之间。
   头一天我就问这号码意味什么。什么也不意味,她们说。
  “像是机器的出厂编号。”
   “具体说来?”一个问。
  “就是说,和你们同样的人有好几对,就用No.208和No.209区分开来。”
   “不至于吧。”209说。
  “生来就一对。”208道;“再说这衫是领来的。”
   “在哪儿?”我问。
  “超级市场的开业庆典上,白送给先到的人的。”
   “我是第209个顾客。”209说。
  “我是第208个顾客。”208说。
  “两人买了三包纸巾。”  :
  “OK,这样好了,”我说,“你叫208,你是209。这就区别开了。”我依序指着两人。
  “行不通的。”—人说。
  “为什么?”
  两人默默脱下运动衫,交换套进头去。
  “我208。”209说。
  “我209。”208道。
   我喟叹一声。
   尽管如此,在必须区分两人时,还是不得不靠编号。因为此外实在找不出识别办法。
   除了这运动衫,两人几乎没别的衣服。看情形,就像散步路上闯入他人房间直接住了下来。实际怕也差不多。每周初我都给两人一点钱,叫她们买自己需要的东西。但两人除了保证吃饭,只买咖啡奶油饼干。
  “没衣服不好办吧?”我试着问。
  “没什么不好办。”208回答。
  “对衣服没有兴趣。”209说。
   每周两人在浴室不胜怜爱地洗一次衫。我在床上看《纯粹理性批判》,时而抬眼,便瞧见两人赤裸裸并坐在瓷砖上洗衫的身姿。这种时候,我真真切切感到自己是真的来到了远方。原因我不明了。自从去年在游泳池跳水台下失去一颗假牙,屡屡有如此感觉。
   下斑回来,常常看见208、209号衫在南面窗口摇来晃去,这时我甚至涌出泪水。
   至于两人为何住进我的房间,打算住到何时,至少是何人物,年龄几何,生于何地……我都一概没问。她们也没提起。
   我们三人或喝咖啡,或找丢失的高尔夫球,或傍晚在高尔夫球场散步,或在床上嬉闹,如此一天天过去。主要节目是新闻解说,每天我用一个小时给两人解说新闻。两人无知得出奇。连缅甸和澳大利亚都混为一谈。让她们明白越南正分两部分打仗花了三天,解释尼克松轰炸河内的原因接着耗掉四天。
  “你声援那边?”208问。
  “哪边?”
   “南边和北边呀。”209说。
  “这——怎么说呢,说不清。”
   “为什么?”208问。
  “我又没住在越南。”
  两人都对我的解释感到费解。我也费解。
  “想法不同才打仗的吧?”208紧迫不舍。
  “也可以这么说。”
   “就是说有两种相对立的想法哎?”208问。
  “是的。不过,世上两相对立的想法不下一百二十万。不,说不定更多。”
   “就是说差不多跟谁都成不了朋友?”209道。
  “可能。”我说,“差不多跟谁都成不了朋友。”
  这就是我七十年代的生活方式。陀思妥耶夫斯基预言,我付诸实施。
  
  
  2
  
  
   1973年秋天总好像暗藏一种居心不良的什么。鼠清清楚楚地觉察到了,就像觉察鞋里的石子。
   那年短暂的夏天如被9月初不稳定的气流吞噬一般消失之后,鼠的心仍留在夏日若有若无的余韵中。旧T恤、乞丐牛仔裤、沙滩拖鞋——便是以这副一如往日的打扮出入“爵土酒吧”,坐在吧台前和调酒师杰没完没了地喝有些凉过头的啤酒。又开始吸烟——五年没吸了——每隔十五分看一次表。


作品集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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