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22)
时间:2013-06-09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次
好一阵子我们默不作声,让眼睛习惯黑暗。 “这里还是东京吗?”我这样问道。 “当然。看起来不像7” “像世界尽头。” 西班牙语讲师以一本正经的表情点下头,没有应声。我们嗅着草香和鸡粪味儿吸烟。烟悠悠低回,作狼烟状。 “那里有铁丝网。”他练习射击似的笔直伸出胳膊,指着黑暗的纵深处。 我凝眸细看,认出铁丝网样的东西。 “请沿铁丝网直行300米左右,尽头有座仓库。” “仓库?” 他并不看我,冗自点头道:“哦,大仓库,一眼即可看出。以前是养鸡场的冷库,早已不用了。养鸡场倒闭了。” “可是有鸡味儿。”我说。 “味儿?……啊,沁到地里去了嘛。雨天更厉害。扑楞楞振翅声都好像听得到。” 铁丝网里边简直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可怖。虫鸣都像要窒息。 “仓库门一直开着。仓库主人给打开的。你要找的那台机就在里边。” “你进去了?” “一次——“获准进去的。”他叼着烟说,椅红色的火在黑暗中闪烁。“进门右侧就有电灯开关。注意阶梯。” “你不去?” “你一个人去。这样讲定的。” “讲定?” 他把烟头扔在脚下草丛里,小心踩灭:“是的。说想呆多久就呆多久,离去时把灯关上。” 空气一点点凉下来。泥土特有的凉气拥裹了我们。 “见仓库主人了?” “见了。”少顷,他回答。 “怎样一个人物?” 讲师耸耸肩,从衣袋掏出手帕摄了下鼻:“也没什么特征,至少没有肉眼看得见的。” “干嘛收藏弹子球机达50台之多呢?” “这个嘛,大干世界无奇不有,如此而已,对吧?” 我觉得并非如此而已。但我向讲师道谢离开,独自沿铁丝网前行。并非如此而已。弹子球帆收藏50台同标签收藏50张情况有所不同。 看上去仓库俨然蹲着的动物。周围高草密密麻麻。拨地而起的墙壁一扇宙也没有。死气沉沉的建筑。对开铁门上大约是养鸡场名称的字迹上厚厚压了一层白漆。 我从相距十步远的地方抬头看一会这座建筑。无论怎么想都没有好的想法浮上心头。我不再想,走到人口,推开冰凉冰凉的铁门。门无声地开了,另一种类的黑暗在我眼前张开。 22 我摸黑按下贴墙开关,隔了数秒,天花板荧光灯“咔咔”交相闪烁,白光顿时弥漫仓库。荧光灯总共约有100支。仓库比外面看时的感觉宽敞得多,但更可观的还是灯的数量。晃得我闭上限睛。稍后睁开时,黑暗早已消失,只有沉寂和清冷剩留下来。 仓库看上去确像冷库的内部,考虑到建筑物的本来用途,也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一扇窗也没有的墙壁和天花板涂着有浮光的白色涂料,但已布满污痕,有黄色的有黑色的,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颜色。一看就知墙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觉得自己简直像被塞进了铅箱,一种可能永远出不去的恐怖钳住了我,使我一再回头看身后的门。料想再不会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厌的建筑物。 极其好意地看来,未尝不可看成象的墓场。只是没有四肢蜷曲的象的白骨。目力所及,唯见弹子球机齐刷刷排列在水泥地板上。我立于阶梯,凝然俯视这异乎寻常的场景,手下意识地摸向嘴角,又放回衣袋。 数量惊人的弹子球机。准确数字是78台。我花上时间清点了好几遍。78,没错。机以同一朝向编成8列纵队,一直排到仓库尽头墙壁。简直像用粉笔在地板画过线似的,队列整齐得分厘不差。四下里所有物体全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恰如琥珀里的苍蝇。78个死和78个沉默。我条件反射地动了下身体。若不动,觉得自己都有可能被编进这兽头排水口的阵列中。 冷。果真有死鸡味儿。 我缓缓走下狭窄的5阶水泥楼梯,楼梯下更冷,却有汗冒出。讨厌的汗。我从衣袋掏手帕揩汗。唯独腋下的汗奈何不得。我坐在楼梯最下一阶,用颤抖的手吸烟。……3蹼‘宇宙飞船’……我不愿意这副样子见她。作为她也是如此……想必。 关上门后,虫鸣一声不闻。无懈可击的沉寂如滞重的浓雾积淀于地表。78台弹子球机将312只脚牢牢支在地上,静静承受别无归宿的重量。凄凉的场景。 我坐着吹起口哨,吹了“跳吧,随着交响乐”的开头四小节。那般悦耳动听的口哨声回荡开来,回荡在无遮无拦空空荡荡的冷库中。我心情有所好转,接着吹下面四小节,又吹四小节。似乎所有东西都在侧耳倾听。当然谁也不摇头晃脑,谁也不按拍踏脚。但我的口哨声还是被整个仓库——包括边边角角——吸进消失。 “好冷!”吹了一通口哨,我出声地嘟囔道。回声听上去根本不像自己的语声。那声音撞上天花扳,又雾一样旋转落回地面。我叼着烟叹了口气。总不能永远坐在这里唱独角戏。一动不动,便觉寒气同鸡肉味儿一起沁人五脏六腑。我站起身,用手拍掉裤子沾的冷土,拍脚踩灭烟头,投进白铁皮罐。 弹子球……弹子球。来此不就是为这个么?寒冷简直像要冻僵我的思维。想想看:弹子球机,78台弹子球机。……OK,找开关!建筑物的某个位置应该有让78台弹子球机起死回生的电源开关。——找开关,快找! 我双手插进牛仔裤袋,沿墙慢慢走动。呆板板的混凝土墙上到处垂着象征冷库时代的断头配线和铅管。各种器械、仪表、连接盒、开关,就像被大力士强行扔掉一样留下一个个空洞洞的洞。墙壁比离远看时滑溜得多,仿佛给巨大的蛤蝓爬过。这么实际走起来,建筑物真是大得很,作为养鸡场冷库未免大得反常。 我下罢楼梯,正对面又一座同样的楼梯。爬上楼梯有同样的铁门,什么都一模一样,我差点以为自己转一周转回了原处。我试着用手推门,门纹丝不动。没有门闩没有门锁,但就像用什么封住了似的岿然不动。我把手从门扇收回,下意识地用手心抹脸上的汗。一股鸡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