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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师履历(2)

    王巧金拿了筷子,朝看上去烂笃笃的蹄膀戳下去,可她的筷子被什么硬东西挡住了,戳不下去,王巧金心里还想着,是不是这蹄膀烧得时间太长,太硬了。一桌上婆家的人都看着她呢,他们都知道她是个能干的媳妇,她可不能连块蹄膀都对付不了,王巧金不光手上使了力,全身都带上了劲,手脚麻利地往下划蹄膀,却听得旁边有人“哎呀”了一声,就在这片刻之间,王巧金手里的筷子“咔嗒”一下就折断了,王巧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觉自己整个身子失控,直往蹄膀上冲,筷子断了,撑不住手,手就直往蹄膀肉上撑过去,在那一瞬间王巧金还担心自己的五根手指和一块手掌心会把蹄膀揉烂了,哪知那蹄膀却硬邦邦地撑住了她的手,也撑住了她往下冲的身子,让她就那样手撑着蹄膀,身子半弯半直地站在大家面前。随即就有人笑起来,有一个人说,新娘娘,这是木蹄膀。王巧金从来没有听说过木蹄膀,木蹄膀?木蹄膀是什么意思?她呆呆地看着那个说话的人,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另有一个人说,新娘娘,你没见过木蹄膀?先前说话的那个人又抢在王巧金前面说,新娘娘肯定没见过,他们那边村子里,都不知道木蹄膀的。另一个人说,是呀,他们那边村子里,很古怪的,连木蹄膀都不知道。大家应声道,是呀,怎么会这样呢,他们那边的人,怎么会这样呢,连木蹄膀都不知道。在大家的议论中,王巧金终于艰难地从蹄膀那里收回了自己的手,手上沾满了红通通的汤汁,王巧金尴尬地举着手,不知道怎么办了。有一个人说,新娘娘,去洗洗手吧。另一个却说,别洗,洗了多可惜,吮一吮手指头,方师傅的汤汁,比真蹄膀汤还香呢。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往王巧金手上看,还咽着唾沫,感觉他的嘴就要凑到王巧金手上来吮汤汁了。王巧金转身就往屋里跑,天官正在另一桌跟大家闹酒呢,忽然看到王巧金急急地奔进屋去,不知出了什么事,也紧紧地跟了进来。王巧金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沾满了汤汁的手还张开着,悬空着,竖着,不知道往哪里放。天官说,巧金,你怎么啦?手上怎么啦?王巧金一头火冒冲着他说,木蹄膀,木蹄膀是什么?天官也没有听懂王巧金的意思,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木蹄膀就是木蹄膀——他忽然想明白了,赶紧补充说,木蹄膀就是木头做的蹄膀。王巧金气得一跺脚,木头做的蹄膀,怎么能让人吃? 天官已经感觉到王巧金整个身子发出来的火气,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恼火,又赶紧解释说,不是让他们吃的,是让他们看的。王巧金说,你们这地方,太古怪了,用木蹄膀骗人?天官辩解说,不是骗人,他们都知道的。王巧金说,知道也不能用假的呀,穷就穷,没有钱就少排几道菜。天官说,少排几道菜,你爹你娘也不同意的呀。王巧金说,真丢脸,太丢脸了!天官说,不丢脸的,我们这里家家都这样,别说木蹄膀,还有木鸡木鸭木鱼,甚至还有木猪肝呢。王巧金恨恨地说,亏你想得出来。丈夫说,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从前的人想出来的,我们家已经不错了,有的人家连鱼都用假的,我们的鱼可是真鱼——天官的眼睛老是盯着王巧金的手,看起来他也很想移开自己的眼睛,可刚刚移开,眼睛又不听指挥地盯上去了,最后天官终于忍不住,指了指王巧金的手说,再说了,虽然它是木蹄膀,可你尝尝,方师傅烧得多好啊!王巧金一口气噎住了,她的一只手一直都是高高地竖着,被又红又油的汤汁涂满了,被大家看了又看,这就是大家反复强调方师傅烧得多么好的东西,王巧金看了看自己的古怪的手,最后还是把手指伸进了嘴里吮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奇香异味猛烈地袭击了她,从口腔到全身,顿时麻酥酥的,两行眼泪就哗哗地淌了下来。天官又想不明白了,他在王巧金身边转来转去,说,咦,咦,好好的,你怎么哭了?王巧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伤心的情绪像山洪暴发一样奔涌出来,天官居然都不知道她伤心的什么。她想跟天官憋气,不理他,但王巧金的脾气是憋不住的,她含着两眼的泪,举着那只沾满了汤汁的红通通的手说,我要还他们一只真蹄膀。我见到王巧金的时候,她早已经是青木镇“巧金蹄膀王”的店老板了。青木镇是一个古镇,自从开发了旅游,这里的一些土特产又有了市场,特别是青木镇的红烧蹄膀,在沉寂了多年以后,重又飘香了。

    我是由青木镇文化站的老周带去王巧金店里的。镇上的蹄膀店,大多只是租一个店面,到别处去批发蹄膀来卖,或者在自己家里烧好了运过来卖。王巧金的店不一样,她的店面和她的加工作坊是连在一起的。老周告诉我,王巧金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她很有眼光,她最早租下青木镇上的房子,开起了蹄膀店。那时候,青木镇还很冷清,只有少数几个上海人,偶尔会在星期天瞎撞撞到青木镇来走走。其实之前我已经听说过王巧金的故事,她为了还大家一只真蹄膀,把自己从一个种田的农妇变成了一个专烧蹄膀的厨子。

    其实开始的时候,天官并没有把王巧金的话放在心里,他知道王巧金说的是赌气的话,因为木蹄膀刺激了她,因为她是河对面的人。河这边的人,是不会对木蹄膀有这么大的反应的。等到宴席散了,婚也结了,以后就是过日常的生活了,王巧金慢慢就会把木蹄膀的事情忘记,或者和河这边的人一样,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王巧金会参加别人家的各种宴席,宴席上还会有木蹄膀出现,那时候,王巧金就会和大家一样用汤勺舀一勺汤汁,品过滋味后,她会说,啊呀,方师傅烧的蹄膀真入味,连汤都这么香。结婚以后的王巧金,和所有的农妇一样,开始过节俭的日子,所不同的是,每当她节俭了几个钱后,她就要到市场上去一趟,买一个猪蹄膀回来,烧得又红又烂,跟当初她的结婚喜宴上的木蹄膀一模一样。在此后的好些年中,她在村里挨家挨户送蹄膀,凡是来喝过她喜酒的人家,先先后后都会收到王巧金的蹄膀。王巧金送蹄膀去的时候,跟他们说,对不起,当初没让你们吃到蹄膀,现在给你们补上。收下蹄膀的农户,大喜过望,但是背过身子他们的目光是疑惑的,心里就有了一个疑团。不过农民不会把问题往深里边想,疑团就疑团,过一两天,蹄膀吃掉了,疑团也就跟着消失了。

    当王巧金开始烧第一只蹄膀的时候,王巧金的婆家人被蹄膀的香味熏得团团转,一整天都像掉了魂似的激动,他们早已经了解了新媳妇王巧金的手艺,她炒咸菜毛豆子,都能让人掉口水,何况这是一只肥大的蹄膀。可结果他们却眼巴巴地看着王巧金把蹄膀送给了别人。喝喜酒的不光是本村的农民,还有天官家外地的亲戚,这也不难,王巧金早就记下了他们的名单和详细地址,无一漏网地要给他们送去蹄膀。久而久之,王巧金烧蹄膀的水平越来越高,她的名声也越传越远,有些人家办酒席,甚至都不请方师傅,要请王巧金了。即便是请了方师傅的,在做比较重要的宴席时,也会再把王巧金请去,请她专烧那只红烧蹄膀。弄得方师傅看到王巧金就摆脸色。王巧金并不计较方师傅的脸色,她只是专心地烧好那只红烧蹄膀。王巧金终于送完了所有应该送的蹄膀,大家的心也终于踏实下来,可是王巧金的心里却空空落落了。她反反复复地看着当初的那份名单,好多年来,名单已经折了又折,展了又展,纸头都快烂成一团了,她还想从名单上再找出几个遗漏的人来。天官说,没有了,你都送到了。王巧金说,会不会有吃喜酒的人失落了,没有上名单?天官说,不可能的,名单是我亲手写的,不会漏掉的,漏掉了他们也不会答应的。王巧金再也没什么话好说了。这天晚上,她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到天亮的时候,她推醒了天官,说,我想起来了,你家在青木镇上有一个亲戚。天官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王巧金两眼射着崭亮的光,激动地说,天官,我想起来了,你家在青木镇上有一个亲戚,我要给他们送蹄膀去。天官心里唉叹一声,说,他们没来喝喜酒。王巧金说,为什么不来喝喜酒?天官说,这么多年了,我也记不清了,反正他们没来,你就不用送蹄膀。王巧金执意说,虽然他们没来,但他们是你家的亲戚,我要给他们送一只蹄膀去。天官翻身坐了起来,说,你这样送下去,就没完没了了。王巧金说,这是最后一次,送了这只蹄膀我再也不烧蹄膀了,我就安安分分种田了。



作品集范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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