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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克(5)

    只是……值班警察继续吞吐,你等一等。他说着站了起来,离开值班室。约莫有五分钟,他回来了,对王新云说王记者,我们领导同意了,要我陪你去。

    王新云说,不用了吧?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告诉你也没有用,值班警察说,去乜鸡屯的路弯多岔道也多,容易走错,而且全是山路,比较难走,没有人带路哪行?而且我们领导说了,要保护好你。

    王新云便说谢谢。

    出租车还等在派出所门外,但显然已经没有用处,因为王新云和警察接下来要步行上山。王新云照仪表显示的车费补够钱。出租车司机说,你不回去了?王新云说回,但不知什么时候回。出租车司机说,要不要我等你?王新云见值班警察手里拿着两把手电筒,便对司机说不用等,回去我自己想办法。出租车司机看看身着制服却不像带有武器的警察,对王新云说,你要采访的不是刑事案?王新云想起出来时出租车司机对他的提防,说,有人劫你的车就是。出租车司机愣了半天,等他明白话里的嘲讽意味时,王新云和警察已经在上山的路上了。山路狭窄而陡峭,就像是从山顶垂直扔下来的绳子,王新云和警察则像两个拖油瓶,慢慢地往上吊。王新云随身带的摄像包已经由警察代劳了,他仍然觉得这山实在难爬。尽管五岁以前,他就住在这高山深处,而且他经过这条路。但那是父亲挑着他经过的。现在他必须亲自走。这是一条十九年后才回头的路。王新云走在回家的路上,紧紧盯着脚下光滑的石头,还不时抓着身边的凸石或缠绕石头的藤蔓,才能一步一步向上。他身后的警察在很困难的时候就托他一把。他们很长时间才上到山坳口。王新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剥掉上身的衣服。着制服的警察不敢像他一样放开,只是摘下帽子。山坳口通风,过了一会儿,警察便叫王新云把衣服穿上,以免着凉。王新云现在已经知道警察姓黄名峰,称呼时就叫他黄警官。他问黄警官离乜鸡屯还有多远。黄警官说一个小时就能到了,从这里走,路没有那么陡了。王新云说那我们走吧。二人继续走路。王新云感觉果然路好走了许多,可以边走边四周看看,也有闲心和警察说话了。他问黄警官去过乜鸡屯吗。黄警官说当然去过,不止一次。王新云说那你对乜鸡屯很熟咯。黄警官说熟。王新云回回头,说那么,韦元恩……

    黄警官说,我每次来乜鸡屯,都是跟韦元恩有关。

    王新云说,为什么?

    乡里发生案件或者外边发生案件通报协查的时候,我就得先到乜鸡屯,看韦元恩在不在。黄警官说。

    为什么?

    因为,韦元恩是释放的劳改犯。

    王新云突然停步,转身看着语出惊人的警察,眼神错愕。

    黄警官说,我说的没错呀?韦元恩是劳改释放。

    他为什么劳改?

    伤害罪,判了十年。然后越狱,被抓又加判五年,一共十五年。去年刚释放。

    王新云一下子变木了,像一棵被雷劈过的树。

    所以你提出要去韦元恩家的时候,我是想提醒一下的,黄警官说,可我又不好说什么,记者有采访报道自由嘛。不过,多采访报道一下也好,万一能帮韦元恩找到儿子,也是个好事情。

    黄警官说的这些,王新云全没听见,他的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四周的山还在旋转。

    我的亲生父亲居然是个罪犯?!

    我的亲生父亲怎么可能是个罪犯!?

    还有,我的亲生母亲,我的哥哥们……

    在王新云脑里嗡嗡作响的,来来回回就是三个问题,它们像三条巨大的绳索,抽打着陀螺一样的山,使山旋转。这三条绳索也着魔一样,把寻亲认亲的王新云绑住。

    黄警官见王新云一动不动,脸色发白,担心这名外省来的记者中暑,他把警帽当扇子,绕在王新云前后左右,使劲地扇。

    王新云的头甩动了一下,冷静下来。他对为他纳凉和使他意识清醒的黄警官说,谢谢。

    黄警官说,我们还要去乜鸡屯吗?

    王新云稍作思量,说去吧。

    乜鸡屯到了。那形状如鸡的山下,如鸡窝的凹地里散落着几座房屋,像鸡下的蛋。王新云随黄警官下到凹地。黄警官指着屯里最破的房子,说这是韦元恩的家。其实黄警官不说,王新云已经认得或回忆起来。这是和王新云五岁前的回忆最吻合的建筑,楼栏式土木结构的房屋,楼上住人,低矮的楼下养牲畜。王新云对着房屋,深深地吸气,仿佛要从那房屋上下,嗅出人的味道和牲畜的味道。但房屋寂静阴沉得就像坟墓,没有屯中的其他房屋那样,有牲畜活动,有炊烟冒出,还有人影晃动。王新云看着没有一点生气的房屋,对黄警官说,你确定?

    黄警官对着房屋喊韦元恩。连叫了几次,没见人应声出来。黄警官说韦元恩不在家。我说过,一定是找儿子去了。

    王新云说,那其他人呢?

    黄警官没有答应,向房屋走去。他登上小楼梯,从房屋洞开的门口朝里看了看,回头对跟随的王新云说,别怕。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屋。王新云从像盾牌一样的黄警官身后诚惶诚恐地看着自己的家。这个作别了十九年的家现在已经变得破败不堪,墙壁大开裂缝,东歪西斜,屋瓦漏洞百出,堂屋空空如也。黄警官走到没有门的内屋入口,站住。王新云的视线越过黄警官的肩膀,看见一根横着的绳索,联系着两张床。黄警官走进两步,王新云跟进两步。黄警官轻轻掀开一张床的蚊帐,一个白发如雪的老婆子兀立床上!像个女魔。她的眼眶凹陷,却眼球凸出,而眼神呆滞。或许因为在黄警官的身后,也或许断定是自己的生母,王新云并没有受太多的惊吓。他所惊讶的是生母苍老的容颜超过了他的预想,还有,生母瘦小的身子骨令他心颤。绳索的一端并不系着床,而是拴在生母的腰上!另一端呢?王新云移步上前,抓着绳索,拉了拉绳索的另一端。另一张床上有了动静,像人在翻身。王新云掀开另一张床的蚊帐,只见一个男子在睡觉,绳索的另一端也系在腰上。这应该就是自己的哥哥了。王新云想,那究竟是大哥还是二哥呢?生母和哥哥为什么要用绳子相互拴着?是谁怕谁跑丢?黄警官这时朝睡觉的哥哥喊道,阿大,起来咯!王新云终于知晓睡觉的哥哥是大哥。黄警官见大哥没反应,抓住绳子猛地一拉。大哥惊醒坐起,看了看对面床上的母亲,才发现床边站着的人。大哥对来人没有畏惧,只是傻傻地笑。黄警官说,你阿爸呢?大哥没有回答,还是傻傻地笑,嘴还流着口水。黄警官又说,吃饭了没有?大哥愣了愣,摇头。黄警官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煮饭?煮饭了没有?大哥不吭声,下了床来,往外走。他这一走,牵动了母亲。母亲也下了床,被大哥系腰的绳索拉着走。王新云这时注意到,母亲拴在腰上的绳索是打了死结的。就是说,母亲无法脱离大哥的控制。大哥到哪儿,就把母亲带到哪儿,或者说,母亲去哪儿,也在大哥的掌控之中。疯子和傻子,相对来说,傻子就是明智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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