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的皮匠(3)
时间:2013-04-22 作者:王安忆 点击:次
老太的建议很有道理,根娣一口答应。这是一个热情的女人,再则,她也有空闲。根娣是属于“四○五○”的人,原先工作的一爿化学制剂厂让台湾人买走了,工人遣散回家。根娣不到五十岁的法定退休年龄,就办了协保。开始的几年里,根娣和小姊妹一样,四处找工作。先到一幢商住大楼做清洁工,再到一个民营公司烧饭,还八十学吹打地参加收银员培训,到超市做收银员。但是,似乎所有的单位都和她们厂一样的遭遇,先是大楼还不出贷款,抵押给了银行,所有的租户都退租,员工也清退;然后那家民营公司也倒闭了;再后来,一夜之间,大卖场拔地而起,将小零售商的生意抢个精光,她做收银员的小超市就关门了,算起来,培训三个月,工作倒只两个月。这些经验平息了根娣吃协保的愤怒,使她认识到社会全面性的动荡不安。她与丈夫商量,此时,丈夫的厂也倒闭了,跟着办了协保——他们俩是化工技校里的同学,所就业的单位性质差不多。她与丈夫商量,要做自己的生意才是安全,于是决定卖盒饭。方才起意的时候,邻里们因为同情他们两人都下岗,家中还有一个读书的孩子,都表示了支持。可一旦真做起来,意见就来了。暑天里,大锅小炒的,公用厨房里热不可耐,厨房顶上亭子间的地板都是烫的;后弄里的阴沟让鱼鳞菜皮堵了,污水横溢;接洽生意、领取盒饭的纷沓而至,弄堂里顿时多出许多生面孔,门户就不严紧了,于是起了纠纷。根娣是从闸北棚户区嫁过来的,在那里,一个水龙头十七八户人家用,不抢就别想用水,她是在争夺中长大的,脾性相当强悍,她才不怕呢!她以一当十,多少人也不是她的对手。在这市中心的里弄里,大约都没有听过她这样的村话和谩骂。人们背地里都说,她婆婆就是被她气死的,怪只怪小弟太软弱。小弟就是根娣的男人,自从娶进根娣,就再也没有了声音。但是,如今毕竟是法理社会,根娣再凶,也凶不过法和理。四邻们自己不出面,而是联名写信。先是写到居委会,再写到卫生大队,然后是税务局,最终是城管大队来执法,勒令停止生意。这样,根娣夫妇就又失业了。后来,小弟考了驾照,招募去开出租车,多做多赚,辛苦点,也能挣出吃喝以及孩子的学费,根娣干脆就闲在家里。反正再过三年,她这么算着,再过三年,她到了五十岁,就可以吃养老金了。这么说来,这一年,根娣就是四十七岁。在小皮匠他们乡下,这个年纪已经是做祖母了,可是在上海,年龄的概念相当宽泛。像根娣,穿扮好了,都可以当姑娘看。有一回,她去赴小姊妹的女儿的婚宴,穿一身粉红色的套装,头发高高束在脑后,发根上别一个水晶发针,就好像她是新娘。根娣是一个俊俏的女人,而小弟,形象多少有些猥琐,性格上也是。当初,他们恋爱,当然是根娣主动。坊间有一句话,叫作“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张纸”,又何况是根娣小弟这样的女和男。小弟家很早死了父亲,由母亲主事。他最小,上面两个姐姐,也是领导他的。所以惯了服女性管,同时也养成怠惰的性格,凡事都等着别人作决定。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他也是如此,局面变成他的家人和根娣之间的争夺。他的母亲和姐姐自然是不接纳根娣,因她是那样的背景,住在闸北江北人的聚集区,父亲踩三轮车,母亲在纱厂做挡车工,让她们气不过的是,这样人家的女儿,竟然长成如此模样,就更危险了,谁知道她在窥窬什么呢?虽然她们自己的生活是拮据的,甚至比根娣家还要瘠薄。自从小弟父亲去世,经济来源主要就是母亲在里弄生产组领绒线编织活计,再靠亲戚接济一点。两个姐姐都赶上了插队落户,那一段日子,就离不开借贷了,简直称得上惨淡。但不论怎么样,住在西区蜡地钢窗的新式里弄,即便只是其中的一间住房,厕所厨房都与邻里合用,那也表明了身份阶层。不是人们都称“上只角”吗?根娣家则是“下只角”。根娣自己也曾向小姊妹坦言,看上小弟,至少有一半是小弟居住的地段和房子,在她们闸北,是称这里“上海”,好像她们所居住的不是上海似的,从这叫法也能看出上海市区发展之地理沿革。嫁到“上海”去,是她们那里的女孩子,尤其是像根娣这样生相俊俏的女孩子,心向往之的事情。事实上,这“上海”又不单单意味着地方的概念,它还派生出一些其他的内容。就拿小弟这个人来说吧,他和根娣从小熟悉的男孩子很不一样。他清洁整齐,当她站在他背后,可以嗅到后颈里散发出的体香,说到底,就是肥皂的清香。他的床铺——他们是住读——小弟的床铺也散发出肥皂的有些凛冽的清香。他从来不说脏话,而她们那里,女孩都说脏话的。他有一张小小的白皙的脸,这张脸在后来的岁月磨蚀中,渐渐失了光泽,萎缩成枣核的形状。他笑起来很温和,就像一个妈妈的乖孩子,后来是根娣的乖孩子。这是根娣对小弟,小弟对根娣呢?虽然是被动的人,可他最终完全臣服于争夺的结果,为胜利者根娣所获,就像那些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嫁给智勇比试的胜出者,说明他也是有自己的标准的。他的软弱禀性,潜在地指导着他的倾向,就是倾向强者。因此,表面看起来,互相中意的是长相和居住地段,但内里,还是具体的人的作用。现在,根娣的生活又有了新的规律。因为小弟开出租车是做一天,歇一天,根娣的安排也是一天隔一天。小弟歇在家的这一天,她专司烧煮,侍奉小弟,让这个赚钱人吃好歇好。根娣对小弟是没话说的,就像母鸡把小鸡护在翅翼底下。小弟可说是从母亲的翅翼里钻进了根娣的翅翼里,当然是根娣的年轻新鲜的翅翼更让他舒服,再说,还有性的乐趣呢!后来有了儿子,根娣的翅翼下又挤进了一只鸡雏。曾经根娣走在马路上,被人叫住算命,别的都没什么可信,只一句,你的男人也是你的儿子,根娣摸出五块钱给了那人。小弟歇在家的一日,是从前一天夜里三时睡到中午十二时。根娣把饭端到床上,人蜷在被窝里,差不多是要喂进嘴里,一样样尝过,再缩下去继续睡,根娣坐月子都没这么养过。这一伏午觉是到下午四点钟,磨磨蹭蹭起来,来到后弄里。假如根娣这时候正在麻将桌上,便让给小弟,自己到厨房烧晚饭。这一顿是一家三口围桌而坐,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然后又是睡觉。次日早晨,六点钟光景,小弟出门上路了。根娣打发儿子上了学,开始了她文化娱乐的一天。上午,根娣是去舞场跳舞。舞场在公园的茶室楼上,加盖的一层里。垂得很低的吊顶上垂着彩灯和彩条,装饰成圣诞节的样子。窗幔拉着,遮住了天光,就还是圣诞夜的样子。因为舞客绝大多数是中老年人,所以舞曲都是比较老派的,规整的节奏:经典的圆舞曲,邓丽君的歌曲,活泼的轻音乐,可以跳快四步,也可以跳伦巴。来舞场的都是熟面孔,但依然抱矜持的态度,并不随便邀请舞伴,因多是结伴而来。那些单个儿来跳舞的,无论男女,都显得颇为可疑。人们一般都对他们有些侧目,偶然的,现场邀约舞伴,不会邀约他们,也不会接受他们的邀约,其实是舞伴和舞伴的互换。在舞场,有舞伴的人显得身世清白。这些单打的男女,落寞地坐在一边,喝着附送的饮料,听着乐曲一支一支播放。场子里旋转的彩灯底下,人被切成一条红,一条绿,好像也看不出有多少欣悦,而是郑重其事的。一曲结束,纷纷走下场来,方才看见脸上有轻松的表情。根娣有那么两到三个舞搭子,都是和她这样的“四○五○”,其中有一个在做保安,做两天歇一天,假如这一天正好和根娣的日子碰上,就做一对舞搭子。还有两个工作都是不定期,有工作时不来,没工作是天天来。这样,基本上,根娣可保证有舞搭子。即便有一天,这几个谁都不来,那个舞场里教舞的“老克勒”就会来请她跳,因根娣是有舞搭子的人。根娣虽长得俏丽,但跳舞并不怎么在行,不是反了方向转,就是踩了人家的脚,跳完一曲,“老克勒”就把她送回到座位,几曲以后,再来带她。这样也好,根娣不会对跳舞上瘾,跳舞只不过是她的一项消遣,也表示她拥有着社会生活。所以,她是极有分寸的,一到时间,就退出来,回家烧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