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旗下(28)
时间:2013-04-11 作者:老舍 点击:次
多甫还没把事情完全听明白,就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什么?洋人?洋人算 老几呢?我斗斗他们!大清国是天朝上邦,所有的外国都该进贡称臣!”他马上想出来 具体的办法:“二哥,您甭管,全交给我吧!善扑营①的、当库兵的哥儿们,多了没有, 约个三十口子,四十口子,还不算不现成! 他眼睛多呀,就是千眼佛,我也把他揍瞎了!“”打群架吗?“二哥笑着问。 “对!拉躺下,打!打得他叫了亲爹,拉倒!不叫,往死里打!”多甫立起来,晃 着两肩,抡抡拳头,还狠狠地啐了两口。 “多甫,”旗人的文化已经提到这么高,正翁当着客人面前,称儿子的号而不呼名了。“多甫,你坐下!”看儿子坐下了,正翁本不想咳嗽,可是又似乎有咳嗽的必要, 于是就有腔有调地咳嗽了一会儿,而后问二哥:“定大爷肯管这个事吗?” “我不知道,所以才来请您帮帮忙!” “我看,我看,拿不准的事儿,顶好不作!”正翁作出很有思想的样子,慢慢地说。 “先打了再说嘛,有什么拿不准的?”多甫依然十分坚决。“是呀,我可以去请两 位黄带子①来,打完准保没事!”“多甫,”正翁掏出四吊钱的票子来,“给你,出去 蹓蹓! 看有好的小白梨,买几个来,这两天我心里老有点火。”多甫接过钱来,扭头就走,大 有子路负米的孝心与勇气。“二哥,您坐着,我给老爷子找小白梨去!什么时候打,我听您一句话,决不含糊!”他摇晃着肩膀走了出去。“正翁,您……”二哥问。 “老二,”正翁亲切地叫,“老二!咱们顶好别去郯浑水!”这种地方,正翁与云 翁有些不同:云翁在拒绝帮忙的时候,设法叫人家看出来他的身分,理当不轻举妄动。 正翁呢,到底是玩鸟儿、玩票惯了,虽然拒绝帮忙,说的可怪亲切,照顾到双方的利益。 “咱们爷儿俩听听书去吧!双厚坪、恒永通,双说‘西游’,可真有个听头!” “我改天,改天陪您去!今儿个……”二哥心里很不高兴,虽然脸上不露出来—— 也许笑容反倒更明显了些,稍欠自然一些。他看不上多甫那个虚假劲儿:明知自己不行, 却还爱说大话,只图嘴皮子舒服。即使他真想打群架,那也只是证明他糊涂;他难道看 不出来,旗人的威风已不象从前那么大了吗?对正翁,二哥就更看不上了。他对于这件 事完全漠不关心,他一心想去听《西游记》! 大姐婆婆在前,大姐在后,一同进来。大姐把包袱退还给二哥,里边包着点东西。 不能叫客人拿着空包袱走,这是规矩,这也就是婆媳二人躲开了半天的原因。大姐婆婆 好吃,存不下东西。婆媳二人到处搜寻,才偶然地碰到了一小盒杏仁粉,光绪十六年的 出品。“就行啦!”大姐安慰着婆婆:“反正有点东西压着包袱,就说得过去啦!” 二哥拿着远年的杏仁粉,请安道谢,告退。出了大门,打开包袱,看了看,顺手儿 把小盒扔在垃圾堆上——那年月,什么地方都有垃圾堆,很“方便”。 十 福海二哥是有这股子劲头的:假若听说天德堂的万应锭这几天缺货,他就必须亲自 去问问;眼见为实,耳听是虚。他一点不晓得定大爷肯接见他不肯。他不过是个普通的 旗兵。可是,他决定去碰碰;碰巧了呢,好;碰一鼻子灰呢,再想别的办法。 他知道,他必须买通了定宅的管家,才会有见到定大爷的希望。他到便宜坊拿了一 对烧鸡,并没跟王掌柜说什么。帮忙就帮到家,他不愿意叫王老头儿多操心。 提着那对鸡——打了个很体面的蒲包,上面盖着红纸黑字的门票,也鲜艳可喜—— 他不由地笑了笑,心里说:这算干什么玩呢!他有点讨厌这种送礼行贿的无聊,可又觉 得有点好玩儿。他是旗人,有什么办法能够从蒲包儿、烧鸡的圈圈里冲出去呢?没办法! 见了管家,他献上了礼物,说是王掌柜求他来的。是的,王掌柜有点小小的、比针 尖大不了多少的困难,希望定大爷帮帮忙。王掌柜是买卖地儿的人,不敢来见定大爷, 所以才托他登门拜见。是呀,二哥转弯抹角地叫管家听明白,他的父亲是三品顶子的参 领——他知道,定大爷虽然有钱有势,可是还没作过官。二哥也叫管家看清楚,他在定 大爷面前,一定不会冒冒失失地说出现在一两银子能换多少铜钱,或烧鸡卖多少钱一只。 他猜得出,定宅的银盘儿和物价都与众不同,完全由管家规定。假若定大爷万一问到烧 鸡,二哥会说:这一程子,烧鸡贵得出奇!二哥这些话当然不是直入公堂说出来的。他 也不是怎么说着说着,话就那么一拐弯儿,叫管家听出点什么意思来,而后再拐弯儿, 再绕回来。这样拐弯抹角,他说了一个钟头。连这样,管家可是还没有替他通禀一声的 表示。至此,二哥也就露出,即使等三天三夜,他也不嫌烦——好在有那对烧鸡在那儿 摆着,管家还不至把他轰了出去。 管家倒不耐烦了,只好懒懒地立起来。“好吧,我给你回一声儿吧!” 恰好定大爷这会儿很高兴,马上传见。 定大爷是以开明的旗人自居的。他的祖父、父亲都作过外任官,到处拾来金银元宝,珍珠玛瑙。定大爷自己不急于作官,因为那些元宝还没有花完,他满可以从从容容地享 些清福。在戊戌变法的时候,他甚至于相当同情维新派。他不象云翁与正翁那么顾虑到 一变法就丢失了铁杆儿庄稼。他用不着顾虑,在他的宅院附近,半条街的房子都是他的, 专靠房租,他也能舒舒服服地吃一辈子。他觉得自己非常清高,有时候他甚至想到,将 来他会当和尚去,象贾宝玉似的。因此,他也轻看作生意。朋友们屡屡劝他拿点资本, 帮助他们开个买卖,他总是摇头。对于李鸿章那伙兴办实业的人,他不愿表示意见,因 为他既不明白实业是什么,又觉得“实业”二字颇为时髦,不便轻易否定。对了,定大 爷就是这么样的一个阔少爷,时代潮浪动荡得那么厉害,连他也没法子听而不闻,没法 子不改变点老旗人的顽固看法。可是,他的元宝与房产又遮住他的眼睛,使他没法子真 能明白点什么。所以,他一阵儿明白,一阵儿胡涂,象个十岁左右、聪明而淘气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