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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23)


    对那些借着教会的力量,混上洋事,家业逐渐兴旺起来的教友,他有些反感。他们 一得到好处,就不大热心作礼拜来了。可是,他也不便得罪他们,因为在圣诞节给他送 来值钱的礼物的正是他们。有些教友呢,家道不怎么强,而人品很好。他们到时候就来 礼拜,而不巴结牧师。牛牧师以为这种人,按照他舅舅对中国人的看法,不大合乎标准, 所以在喊地狱的时候,他总看着他们——你们这些自高自大的人,下地狱!下地狱!他 最喜爱的是多老大这类的人。他们合乎标准:穷,没有一点架子,见了他便牧师长,牧 师短,叫得震心。跟他们在一道,他觉得自己多少象个小皇帝了。他的身量本来不算很 矮,可是因为近来吃得好,睡得香,全身越发展越圆,也就显着矮了一些。他的黄头发 不多,黄眼珠很小;因此,他很高兴:生活在中国,黄颜色多了,对他不利。他的笑法 很突出:咔、咔地往外挤,好象嗓子上扎着一根鱼刺。每逢遇到教友们,他必先咔咔几 下,象大人见着个小孩,本不想笑,又不好不逗一逗那样。
    不论是在讲坛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他都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他没有什么学问,也不需要学问。他觉得只凭自己来自美国,就理当受到尊敬。他是天生的应受尊敬的人,连上帝都得怕他三分。因此,他最讨厌那些正派的教友。当他们告诉他,或在神气上表 示出:中国是有古老文化的国家,在古代就把最好的磁器、丝绸,和纸、茶等等送给全 人类,他便赶紧提出轮船、火车,把磁器什么的都打碎,而后胜利地咔咔几声。及至他们表示中国也有过岳飞和文天祥等英雄人物,他最初只眨眨眼,因为根本不晓得他们是 谁。后来,他打听明白了他们是谁,他便自动地,严肃地,提起他们来:你们的岳飞和 文天祥有什么用呢?你们都是罪人,只是上帝能拯救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便 红起来,手心里出了汗。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那样激动,只觉得这样脸红脖子粗的才舒 服,才对得起真理。
    人家多老大就永远不提岳飞和文天祥。人家多老大冬夏长青地用一块破蓝布包看《 圣经》,夹在腋下,而且巧妙地叫牛牧师看见。而后,他进一步,退两步地在牧师前面 摆动,直到牧师咔咔了两声,他才毕恭毕敬地打开《圣经》,双手捧着,前去请教。这 样一来,明知自己没有学问的牛牧师,忽然变成有学问的人了。
    “牧师!”多老大恭敬而亲热地叫:“牧师!牛牧师,咱们敢情都是土作的呀?”
    “对!对!‘创世记’①上说得明明白白:上帝用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内,人 就成了生灵。”牛牧师指着《圣经》说。“牧师!牛牧师!那么,土怎么变成了肉呢?” 多大爷装傻充愣地问。
    “不是上帝将生气吹在鼻子里了吗?”
    “对!牧师!对!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又怕想错了!”多大爷把《旧约》的“历代”
    翻开,交给牧师,而后背诵:“亚当生塞特,塞特生以挪士,以挪士生该南,该南生玛 勒列……”②
    “行啦!行啦!”牧师高兴地劝阻。“你是真用了功!一个中国人记这些名字,不 容易呀!”
    “真不容易!第一得记性好,第二还得舌头灵!牧师,我还有个弄不清楚的事儿, 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我是牧师!”多老大翻开“启示录”③。“牧师,我不懂,为什么‘ 宝座中,和宝座四围有四个活物,前后遍体都长满了眼睛’?这是什么活物呢?”
    “下面不是说:第一个活物象狮子,第二个活物象牛犊,第三个活物有脸象人,第 四个活物象飞鹰吗?”
    “是呀!是呀!可为什么遍体长满了眼睛呢?”“那,”牛牧师抓了抓稀疏的黄头发。“那,‘启示录’是最难懂的。在我们国内,光说解释‘启示录’的书就有几大车,不,几十大车!你呀,先念‘四福音书’①吧,等到功夫深了再看‘启示录’!”牛牧 师虚晃了一刀,可是晃得非常得体。
    “对!对!”多老大连连点头。在点头之际,他又福至心灵地想出警句:“牧师, 我可识字不多,您得帮助我!”他的确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无论怎么说,他也比牛牧 师多认识几个汉字。他佩服了自己:一到谄媚人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会那么快,嘴会那 么甜!
    他觉得自己是一朵刚吐蕊的鲜花,没法儿不越开越大、越香!
    “一定!一定!”牛牧师没法子不拿出四吊钱来了。他马上看出来:即使自己发不 了大财,可也不必愁吃愁穿了——是呀,将来回国,他可以去作教授!好嘛,连多老大 都求他帮助念《圣经》,汉语的《圣经》,他不是个汉学家,还是什么呢?舅舅,曾经 是偷牲口的流氓,现在不是被称为中国通么?接过四吊钱来,多老大拐弯抹角地说出: 他不仅是个旗人,而且祖辈作过大官,戴过红顶子。
    “呕!有没有王爷呢?”牛牧师极严肃地问。王爷、皇帝,甚至于一个子爵,对牛 牧师来说,总有那么不小的吸引力。他切盼教友中有那么一两位王爷或子爵的后裔,以 便向国内打报告的时候,可以大书特书:两位小王爷或子爵在我的手里受了洗礼!
    “不记得有王爷。我可是的确记得,有两位侯爷!”多老大运用想象,创造了新的 家谱。是的,就连他也不肯因伸手接那四吊钱而降低了身分。他若是侯爷的后代呢,那 点钱便差不多是洋人向他献礼的了。
    “侯爷就够大的了,不是吗?”牛牧师更看重了多老大,而且咔咔地笑着,又给他 添了五百钱。
    多老大包好《圣经》,揣好四吊多钱,到离教堂至少有十里地的地方,找了个大酒 缸①。一进去,多老大把天堂完全忘掉了。多么香的酒味呀!假若人真是土作的,多老 大希望,和泥的不是水,而是二锅头!坐在一个酒缸的旁边,他几乎要晕过去,屋中的 酒味使他全身的血管都在喊叫:拿二锅头来!镇定了一下,他要了一小碟炒麻豆腐,几 个腌小螃蟹,半斤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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