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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21)


    “可是,叫二毛子看见,叫官兵看见,不就……”“是呀!”十成爽朗地笑了一声。
    “我这不是赶快系好了扣子吗?二哥,你是好人!官兵要都象你,我们就顺利多了!哼,有朝一日,我们会叫皇上也得低头!”
    “十成,”二哥掏出所有的几吊钱来,“拿着吧,不准不要!”“好!”十成接过 钱去。“我数数!记上这笔账!等把洋人全赶走,我回家种地,打了粮食还给你!”他 一边说,一边数钱。“四吊八!”他把钱塞在怀里。“再见啦!”他往东走去。二哥赶 上去,“你认识路吗?”
    十成指了指德胜门的城楼:“那不是城门?出了城再说!”
    十成不见了,二哥还在那里立着。这里是比较凉爽的地方,有水,有树,有芦苇, 还有座不很高的小土山。二哥可是觉得越来越热。他又坐在石头上。越想,越不对,越 怕;头上又出了汗。不管怎样,一个旗兵不该支持造反的人!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精明, 作了极大的错事!假若十成被捉住,供出他来,他怎么办?不杀头,也得削除旗籍,发 到新疆或云南去!
    “也不至于!不至于!”他安慰自己。“出了事,花钱运动运动就能逢凶化吉!”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他不是同情造反,而是理之当然了——什么事都可以营私舞弊,有 银子就能买到官,赎出命来。这成何体统呢?他没读过经史,可是听过不少京戏和评书, 哪一朝不是因为不成体统而垮了台呢?
    再说,十成是要打洋人。一个有良心的人,没法不佩服他,大家伙儿受了洋人多少 欺侮啊!别的他不知道,他可忘不了甲午之战,和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啊。他镇定下来。 十成有理,他也有理,有理的人心里就舒服。他慢慢地立起来,想找王掌柜去。已走了 几步,他又站住了。不好!不能去!他答应下王掌柜,帮他留下十成啊!再说,王掌柜 的嘴快,会到处去说:儿子跑了,福海知道底细!这不行!
    可是,不去安慰王掌柜,叫老头子到处去找儿子,也不对!怎么办呢?
    他急忙回了家,用左手写了封信:“父亲大人金安:儿回家种地,怕大人不准回去,故不辞而别也,路上之事,到家再禀。儿十成顿首。”写完,封好,二哥说了声“不好! ”赶紧又把信拆开。“十成会写字不会呢?不知道!”想了好大半天,打不定主意,最 后:“算了,就是它!”他又把信粘好,决定在天黑之后,便宜坊上了门,从门缝塞进去。
    八
    王掌柜本来不喜欢洋人、洋东西,自从十成不辞而别,他也厌恶洋教与二毛子了。 他在北京住了几十年,又是个买卖地的人,一向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就是遇见永远不会 照顾他的和尚,他也恭敬地叫声大师傅。现在,他越不放心十成,就越注意打听四面八 方怎么闹教案,也就决定不便对信洋教的客客气气。每逢他路过教堂,他便站住,多看 一会儿;越看,心里越别扭。那些教堂既不象佛庙,又不象道观?而且跟两旁的建筑是 那么不谐调,叫他觉得它们里边必有洋枪洋炮,和什么洋秘密,洋怪物。赶上礼拜天, 他更要多站一会儿,看看都是谁去作礼拜。他认识不少去作礼拜的人,其中有的是很好 的好人,也有他平素不大看得起的人。这叫他心里更弄不清楚了:为什么那些好人要信 洋教呢?为什么教堂收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呢?他想不明白。更叫他想不通的是:教徒 里有不少旗人!他知道旗人有自己的宗教(他可是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教),而且又信佛 教、道教,和孔教。
    据他想,这也就很够了,为什么还得去信洋教呢?越想,他心里越绕得慌!
    他决定问问多二爷。多二爷常到便宜坊来买东西,非常守规矩,是王掌柜所敬重的 一个人。他的服装还是二三十年前的料子与式样,宽衣博带,古色古香。王掌柜因为讨 厌那哗哗乱响的竹布,就特别喜爱多二爷的衣服鞋帽,每逢遇上他,二人就以此为题, 谈论好大半天。多二爷在旗下衙门里当个小差事,收入不多。这也就是他的衣冠古朴的 原因,他作不起新的。他没想到,这会得到王掌柜的夸赞,于是遇到有人说他的衣帽过 了时,管他叫“老古董”,他便笑着说:“哼!老王掌柜还夸我的这份儿老行头呢!” 因此,他和王掌柜的关系就越来越亲密。但是,他并不因此而赊账。每逢王掌柜说:“ 先拿去吃吧,记上账!”多二爷总是笑着摇摇头:“不,老掌柜!我一辈子不拉亏空!” 是,他的确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的衣服虽然陈旧,可是老刷洗得干干净净,容易磨破 的地方都事先打好补钉。
    他的脸很长,眉很重,不苟言苟笑。可是,遇到他所信任的人,他也爱拉不断扯不 断地闲谈,并且怪有风趣。
    他和哥哥分居另过。多大爷不大要强,虽然没作过、也不敢作什么很大的伤天害理 的事,可是又馋又懒,好贪小便宜。无论去作什么事,他的劈*嫒?蹲苁欠浅F?粒?*人相信他是最勤恳,没事儿会找事作的人。吃过了几天饱饭之后,他一点也不再勤恳, 睡觉的时候连灯都懒得吹灭,并且声明:“没有灯亮儿,我睡不着!”
    他入了基督教。全家人都反对他入教,他可是非常坚决。他的理由是:“你看,财 神爷,灶王爷,都不保佑我,我干吗不试试洋神仙呢?这年头儿,什么都是洋的好,睁 开眼睛看看吧!”
    反对他入教最力的是多二爷。多老二也并摸不清基督教的信仰是什么,信它有什么 好处或什么坏处。他的最重要的理由是:“哥哥,难道你就不要祖先了吗?入了教不准 上坟烧纸!”
    “那,”多大爷的脸不象弟弟的那么长,而且一急或一笑,总把眉眼口鼻都挤到一 块儿去,象个多褶儿的烧卖。此时,他的脸又皱得象个烧卖。“那,我不去上坟,你去, 不是两面都不得罪吗?告诉你,老二,是天使给我托了梦!前些日子,我一点辙也没有 ①。
    可是,我梦见了天使,告诉我:“城外有生机‘。我就出了城,顺着护城河慢慢地 走。忽然,我听见了蛙叫,咕呱,咕呱!我一想,莫非那个梦就应验在田鸡身上吗?连 钓带捉,我就捉到二十多只田鸡。你猜,我遇见了谁?”他停住口,等弟弟猜测。


作品集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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