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44)
时间:2021-03-09 作者:张洁 点击:次
活着的人都要因陋就简的环境里,哪儿还有可能讨论为不活着人的方便。 听小阿姨的指导,我给妈穿了前几天新买的纯棉运动衫裤,她说按照农村的说 法,棉制衣物装殓最好。谌容来了以后说不行,让我到房间里去重新给妈找些正式 的衣服换上。后来她对我说,她不过是想用这个办法来分散一些我的悲痛。 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衣服,只好拿了我的一件蓝色上有紫红和白色细 条格子的旧棉袄,和妈的一条蓝色毛涤裤子,还有,我在奥地利买的一双棕色半高 跟皮鞋给妈换上。 妈的脚有些肿,穿的又是我一双茶色人造毛的长袜,所以鞋子还显大,我到现 在也觉得不如不换,因为妈后来穿惯了运动衫裤,对她方便而又舒服。 谁让我老是相信装修公司的鬼话,以为不久就能搬进新家,手上只留了几件日 常换洗的衣服,谁又料到手术非常成功的母亲会突然去世,以至她上路的时候,连 一套像样的衣服也没能穿上,更不要说她最喜欢的那套。 好在张家的女人也不认为这有十分的重要。 谌容又提醒我应该给妈带上一件她最心爱的东西。我马上想到是唐棣的什么东 西或是照片。可惜,仍然是一切东西都堆放在没有装修好的新房子里,手头什么也 没有。可是那一瞬间,我不知怎么想起先生家里有一张妈和唐棣的照片,那是一九 九0年我们在RBO家里吃烤肉的时候拍的。这种根本不会沉淀在记忆里的小事,那种 时候居然能够记起,又居然能够找到,不是冥冥中有人助我,其实也就是遂了妈的 心意又是什么? 照片上的人影虽然很小,但我想这就是妈最心爱的东西了。 我把妈的上衣解开,把照片放在贴近她胸口的地方。 后来我又想,是不是我理解错了谌容的意思,她说的心爱之物该不是金银手饰 吧? 小阿姨又把妈的双脚并拢,用一条黑布带把妈的双脚捆上,又让我在妈身上罩 了一张白布单子。幸亏有这来自农村、见过并懂得如何办理丧事的小阿姨。不然我 真不知道这一切该怎么做,并且还会做错很多。妈全身都很干净,她一辈子好强, 走也走得干干净净。 我坐在地上守着妈。我知道再也守不了多少时候了。这样的相守是过一秒少一 秒了。 妈紧紧闭着她的嘴。无论我和小阿姨怎么叫她,她都不应了。 我觉得她不是不能呼或吸,而是憋着一口气在嘴里,不呼也不吸。那紧闭的嘴 里一定含着没有吐出的极深的委曲。 那是什么呢?想了差不多半年才想通,她是把她最大的委曲,生和死的委曲紧 紧地含在嘴里了。 妈永远地闭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对我们一诉衷肠,而我又始终没有认 真倾听的耐心,只好带着不愿再烦扰我们的自尊和遗憾走了。我只想到自己无时不 需要妈的呵护、关照、倾听……从来也没想过妈也有需要我呵护、关照、倾听的时 候,如今,我只好翻看她留下的那份如何可以详尽其苦的自述了。 妈走的时候,我本可以在她的身边,可是我陪先生去了。 要是她出事的时候小阿姨或我在身边,也许她还有救; 或至少在她走的时候,我能拉着她的手,让她这辈子哪怕有一次不孤独的记录。 她肯定呼喊过我,我却没有听见,她只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了。就像她在手术 前劝慰我的那样: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是孤独了一辈子吗; 就是她已经迈上那条黄泉之路,只要还没走远,也许我还能把她叫回来。这样 的事情不是没有; 一想到她是这样走的,我就悲从中来。 人人都说我是个孝女,其实我让妈伤了一辈子的心,让妈为我劳累了一辈子, 就在她没有几日可留的情况下,我还逼着她一会起来、一会坐下地锻炼……是我把 妈累死了。这,谁又能看得见呢? 我不需要人们说我什么好,我要的是妈活着,哪怕再活一年,再让我为她做点 什么,可是她不,她就这样的去了。 不论我怎样伤她的心,她就是走,也左思右想,挑了一个不会给我留下更多悔 恨的时辰。
第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