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34)
时间:2021-03-09 作者:张洁 点击:次
去世后我回想起她说这句话时意味深长。有一种悔不该当初、说什么都晚了、只好 罢手的苦绝之情。她肯定已然察觉,正是手术后,她的情况更见不妙。妈是一个大 英雄气概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她对手术的态度,不会这样出而反尔。这句话,她 又是只说了半句。因为她早就知道,她就是把这句话说完,可能还是这个下场:我 不会相信她,而是相信所谓的科学、相信大夫说的:一切都很正常。甚至还会调侃 她、抢白她:一切都是她的多疑。 而且,她能说得过、争得过、“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手术完美无 憾”的现实吗? 她说不过,也争不过。 既然她说不过,争不过,再说感觉不好就是她的荒谬。 有人相信吗? 也许她自己也没法相信吧? 十月二十六号,星期六。早上照料妈起床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对我说:“我今 天特别不舒服。” 我看着她安详、宁静、看不出一丝病痛,略显迟疑、迷惆因而也就毫不理直气 壮的脸,想不出她说的特别不舒服是什么意思。而那时我还满怀逃出劫难的喜悦, 仍然固执地认为,手术以后什么病都没了,一切顺利、万事大吉。所以迟疑地站在 那里,一时不知怎样去做。 这时小阿姨在一旁说道:“她就是这样,等会一再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又说没 有什么不舒服了。” 听小阿姨如是说,便想起手术后没几天,妈也对我说过:“发烧了。”给她量 了一下体温,三十六度都不到。当时以为,她说的“发烧”就像她的“谵妄”一样, 是手术后一种虽然不正常,可又是必然的反应,其实正像医生预料的那样,妈果然 没能经受住手术的打击,早从那时起就开始应验了这个预料。 妈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还有一两次妈也对她说:“我觉得我病了。” 过一会儿小阿姨再问她情况怎样,她又说她没病了。 这一反复出现的情况,她要是及早告诉我,或我时刻守在妈的身旁,可能就会 引起我的注意,也就会及时反映给大夫,如果那样,还会有今天这个结果吗? 所以妈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的时候,我只是研究着她的神情。猜测着她之 所以这样说的原因,以为这又是她的错觉。更对不起妈的是,我以为她也许在为不 愿自理、不愿锻炼做铺垫,并根据这种想当然的猜测,酝酿着自以为对恢复妈的健 康有好处的对策。却连问都没问一句“您哪儿不舒服”,更没有对她说一句抚慰的 话。 我只对她说了一句:“胡容一会来看您。” 她也就缄口不言了。 难道我不了解妈是一个非常自尊自爱、非常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么?就对自己 的女儿也不愿多说。如果她不是“特别”不舒服,她是不会对我这样说的。 正像我说过的那样,十月十三号我让她别“闹”了的那番报怨,把她吓坏了, 怕我真会因此丢弃了她,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自爱,到了真不行的时候, 她也忍着不说了。 尤其在她这样说了之后,我竟没有丝毫的反应,她还有什么可说?虽然妈去世 后小阿姨提醒我,十月十七号(也就是十月十三号我那番报怨之后)妈咳嗽的时候 还希望尽快得到治疗,但我还是觉得她见我对她的“特别不舒服”没有丝毫反应之 后,不但隐忍了病痛的折磨,还隐忍着更多的什么。 她是否不忍再用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给我添乱? 也许还有唯恐期待落空后的恐惧和悲凉?彼时彼刻,她多么期待我的理解、我 的呵护:她是真的“特别不舒服”,而不是“闹”; 也许还有在等待我判断的这一瞬间,唯恐怕得不到理解的忐忑; 是不是还藏着一丝祈求;
虽然妈去世后小阿姨告诉我,吃早饭的时候她又问过妈: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