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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20)


也不回避地看着我那满是汗水的脸。我甚至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快意,让我不得
不检点自己:以前是不是在哪儿伤害过他?而他一直没有得到报仇雪恨的机会,现
在,这个机会终究来了。
  我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埋怨他,我知道,要是我说点什么只能是妈更加倒霉。
好比说妈脑子里明明有血肿,就冲我难成那个样子,他能一个手指头都不伸,他就
敢说个没有血肿,等等。
  我只好拼却全力抱着妈的身子,一点一点把妈的头往仪器那个凹槽里挪。我担
心位置不准确影响检查的效果,那就可能误了大事。可是我再也挪不动了。当时我
那个心呐,真是苦透了。
  w大夫也就那样马马虎虎地拍了。
  让人感到安慰的是妈头内没有血肿。王集生大夫说,幸亏妈出血的部位是在脑
膜切口的另一侧。
  下午,妈清醒了。说她晚上做了很多梦。并且一字不差地把梦中说过的话又重
复了一遍。说她梦见有人把我拉进了一个帐篷之后,又扔给她一个红裤权,她觉得
那种情况很像骗婚,就冲上去和那些人理论,并且上诉到有关部门……
  又梦见我把她一个人赤身果*体地扔在马路上,大夫们在马路两旁站成两排,看
着她赤身果*体地躺在马路中央。这可能是手术给她的刺激。
  我说:“做这样的手术都得把衣服脱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现需要抢救的情
况,说不定要在什么部位做应急的处理,到那时再给您扒衣服就来不及了。”
  尽管做了这样的解释,妈对把她赤身果*体地放在手术台上还是很不高兴。她不
是不高兴大夫,她是不高兴我。她觉得我作为她的亲生女儿,竟然让她出那样的丑,
很有些伤心。
  虽然她这是刚刚恢复神智,对进来照看她的大夫和护士,一律都能说声“谢谢”。
  古人云:过兮福所至,福兮过所依。
  妈的手术,和手术后的一切反应都太顺利、太正常了,一般人脑手术后常有的
水肿、血肿、感染、发烧,妈一律全无,最高一次体温不过三十七度五,而且很快
就降下去了。
  我、大夫、包括妈自己都太乐观了,真正是乐极生悲。
  要是妈手术后哪怕发点烧,也就会引起我和大夫的警惕了。

  术后第五天,九月二十八号晚上,联在妈身上的管子、瓶子都拿掉了。
  临睡觉的时候她对我说,病床睡得很不舒服,她想睡我的折叠床。我就和她换
了床。
  见她术后这些天一切正常,以为可以睡个安生觉了。
  可是我刚睡着就惊醒了。
  一醒就发现妈在折叠床上坐着,正要从床上站起来。我吓坏了,她要是摔倒问
题就严重了。我庆幸着自己及时地醒来。
  立刻让她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并且把病床两旁的栏杆也安上了。她一副痴呆
的、木愣愣的样子。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谵妄”。这是她第一次“闹”,还不
太严重,以后就愈演愈烈了。
  现在回想,她的“谵妄”也和别人的不大相同。一般说来,别人的“谵妄”,
术后当天晚上就开始了,她却发生在术后的第五天。
  不过其它方面的情况很让人感到鼓舞。便结的现象消失了;手也不抖了;有了
食欲;眼睛也清亮了;嗓子也不哑了;也不昏睡……终之,手术前的一切病状似乎
都消失了。
  她一撤销了输液,马上就想吃东西。术后第一次正常吃饭,就吃的是瑞芳送的
广式稀粥。
  那天瑞芳走后我问妈:“您想喝粥吗?”
  她兴意盎然他说:“我早就想喝了。”
  “那您怎么不早说?”妈有了食欲,就是恢复健康的征兆。我们苦尽甘来的时
候到了。
  “人家还在这里坐着,我怎么好意思就要吃人家送来的东西呢?”
  妈,妈,您总是这样顾全脸面,委曲着自己,您还是个病人呢!
  我赶紧从被窝底下掏出盛粥的瓶子给她装粥。还好,粥还是温的,正好食用。
在医院里这就是一个因地制宜的土保温法了。她吃了两碗,差不多把瑞芳送来的粥
全吃光了。

  然后就是手术后第一次下地。我对她说:“妈,不怕,您两手搂着我的脖子,
我两手抱着您的腰,您的腿一蹬就站起来了。”
  我的动员没有用,妈还是吓得大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喘粗气。两条腿软得像是
煮得很烂的面条,无论如何挺不起来。她贴在我的身上,全靠我奋力地往后仰挺着
身体支撑着她,两只胳膊往上提着她,才勉强的站立。但是她的脚踩在我的脚上,
却很有力。虽然很疼,我也没敢动窝,我怕一挪脚闪了妈,万一我抱不住她就糟了。
  这时护士长恰巧走过。她严厉地说,“站起来,站起来。你的腿和手术一点关
系也没有。”
  妈果然“噔”地一下就站直了。
  然后我和小阿姨扶着她到走廊里去,妈不愿意,可是她还不能自由行动,只好
由我们搀扶着她慢慢向外走去。在护士长的指挥下她虽然站起来了,但走起路来腿
还打晃,每迈出一个脚步膝盖就往前一拐。但她总算能迈步向前走了。
  病房里的人见妈一下地就能走路,对妈以八十高龄战胜疾病的顽强精神表示了
由衷的敬佩。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否则我为什么非要妈到走廊里去,这对妈的康复是很大
的鼓舞。
  当然还有一些显摆。我和妈出生入死地奋斗到这个地步,难道不值得显摆一下
吗?
  下地的第二天,妈就不要我们搀扶,自己就能扶着病床周围的栏杆绕着病床走
来走去,而且走的很利索了。
  很快她就行动自如了。
  下地后的第三天,妈自己就能到处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相当复杂的功
能她恢复得很好,而且好得出人意料。有些很低级的功能却恢复得很差,或至丧失?
比如说,自己从躺位上坐起。
  后来我常想,要是妈第一次从躺位坐起的时候,护士长也能在旁边这么呦喝她



作品集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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