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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2)


  “猜呀!”
  “猜你妈,忘了为我带的粉吗?”
  “你看那罐子是什么招牌!打开看!”
  妇人把罐子在灯前打开,放鼻子边边闻,便打了一个嚏。
  柏子可乐了,不顾妇人如何,把罐子抢来放在一条白木桌上,便擒了妇人的腰倒向床边去。
  房中那盏满堂红油灯是亮堂堂的,照了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
  外面雨慢慢大了。
  张耳听,还是歌声与笑骂声音。各个房子相隔多只一层薄薄白木板子,比吸烟声音还低一点声音也可以听得出,然而人全无闲心听隔壁。
  柏子的纵横脚迹渐乾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灯则依然光明,将一对横搁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柏子,我讲你真是一个牛。”
  “我不这样,你就不信我在下头是怎么规矩!”
  “你规矩!你赌咒你干净得可以进天王庙!”进天王庙这是说象猪,天王庙敬神,照例得把猪刮得溜光的。
  “我赌咒,什么都不。”
  “赌咒也只有你妈信你,我不信。”
  柏子只有如妇人所说,索性象一小公牛,牛到后于是喘息了,松弛了,象一堆带泥的吊船棕绳,散漫的在床上。
  肥肥的**两手抓紧,且用口去咬。他又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咬她的腿… 我们记得这时柏子是日里爬桅子的柏子,则明白这时柏子纵是牛,也是将近死去的牛了。
  妇人望到他笑,妇人是翻天躺的。
  过一阵,两人用一个烟盘作长城,各据长城的一边,烧烟吃。
  妇人一旁烧烟一旁唱《孟姜女》给柏子听。在这样情形下的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烟,象是作皇帝。
  “婊子我告你听,近来下头媳妇才标得要命!”
  “你命怎么不要去,又跟船到这地方来?”
  “我这命送她们,她们也不要。”
  “不要的命才轮到我。”
  “轮到你,你这… 好久才轮到我!我问你,到底有多少… ”妇人把嘴一扁,把一个烧好的烟泡装上,就将烟枪送过去塞了柏子的嘴。
  柏子吸了一口烟,又说,“我问你,昨天有人来?”
  “来你妈!别人早就等你,我掐手指算到日子,我还算到你这尸… ”“老子若是真在青浪滩上泡坏了,你才乐!”
  “是,我才乐!”妇人说着便稍缮生了气。
  柏子是正要妇人生气才欢喜的。他见妇人把脸放下,便把烟盘移到床头去。长城一去情形全变了,一分钟内局面成了新样子,柏生的泥腿从床沿下垂,绕了这腿的上部的是用红绸作就套鞋的小脚。
  一种丑的努力,是继续,是开始。
  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泥滩上慢慢的走着,手中拿的是一 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光旺旺的照到周围三尺远近,光照前面的雨成无数返光的线。柏子全无所遮蔽的从这些线林穿过,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他回船上去。
  雨虽大,也不忙,一面怕滑倒,一面有能防雨——或者不如说忘雨的东西罢。
  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则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全成了无须置意的事了。
  这时妇人是睡,是陪别一个水手又来在那大白木床上作某种事情,谁知道。柏子也不去想这个。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习:一些转弯抹角地方,一些幽僻地方,一些坟起与一些窟窿,即如离开妇人身边一千里,也象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尺寸。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象蚂蟥一样钉在心上。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 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作工,高高兴兴的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天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
  他的板带钱是完了,这种花费是很好的一种花费。并且他也并不是全无计算,他预先留下了一小部分钱,作为在船上玩牌用的。花了钱,得到些什么,他是不去追究的。钱是在什么情形下得来,又在什么情形下失去,柏子不能拿这个来比较,总之比较有时象也比较过了,但结果不消说还是“合算”。
  轻轻的唱着《孟姜女》、唱着《打牙牌》,到得跳板边时,柏子小心小心的走过去,所以预定的《十八摸》便不敢唱了——因为老板娘还在喂小船老板的奶。
  辰州河岸的船各归各帮,泊船原有一定地方,不相混杂。
  可是每一只船,把货一起就得到另一处去装货。因此柏子从跳板上摇摇荡荡上过两次岸,船就开了。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五日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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