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名著 >

老残游记(8)

    东造听了,连连作揖道谢,说:“我自从挂牌委署斯缺,未尝一夜安眠。今日得闻这番
议论,如梦初醒,如病初愈,真是万千之幸!但是这封信是派个何等样人送去方妥呢?”老
残道:“必须有个亲信朋友吃这一趟辛苦才好。若随便叫个差人送去,便有轻慢他的意思,
他一定不肯出来,那就连我都要遭怪了。”东造连连说:“是的,是的。我这里有个族弟,
明天就到的,可以让他去一趟。先生信几时写呢?就费心写起来最好。”老残道:“明日一
天不出门。我此刻正写一长函致庄宫保,托姚云翁转呈,为细述玉太尊政绩的,大约也要明
天写完;并此信一总写起,我后天就要动身了。”东造问:“后天往那里去?”老残答说:
“先往东昌府访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的宋、元板书,随后即回济南省城过年。再后的
行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今日夜已深了,可以睡罢。”立起身来。东造叫家人:“打个
手照,送铁老爷回去。”

    揭起门帘来,只见天地一色,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价白,觉得照的眼睛发胀似的。那下
的阶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过去了。只有这上房到大门口的一条路,常有人来往,所以不
住的扫。那到厢房里的一条路已看不出路影,同别处一样的高了。东造叫人赶忙铲出一条路
来,让老残回房。推开门来,灯已灭了。上房送下一个烛台,两支红烛,取火点起,再想写
信,那笔砚竟违抗万分,不遵调度,只好睡了。

    到了次日,雪虽已止,寒气却更甚于前。起来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生了一个大火盆,
又叫买了几张桑皮纸,把那破窗户糊了。顷刻之间,房屋里暖气阳回,非昨日的气象了。遂
把砚池烘化,将昨日未曾写完的信,详细写完封好,又将致刘仁甫的信亦写毕,一总送到上
房,交东造收了,

    东造一面将致姚云翁的一函,加个马封,送往驿站;一面将刘仁甫的一函,送人枕头箱
内。厨房也开了饭来。二人一同吃过,又复清谈片时,只见家人来报:“二老爷同师爷们都
到了,住在西边店里呢。洗完脸,就过来的。”

    停了一会,只见门外来了一个不到四十岁模样的人,尚未留须,穿了件旧宁绸二蓝的大
毛皮袍子,玄色长袖皮马褂,蹬了一双绒靴,已经被雪泥浸了帮子了,慌忙走进堂屋,先替
乃兄作了个揖。东造就说:“这就是舍弟,号子平。”回过脸来说:“这是铁补残先生。”
甲子平走近一步,作了个揖,说声:“久仰的很!”东造便问:“吃过饭了没有?”子平
说:“才到,洗了脸就过来的,吃饭不忙呢。”东造说:“分付厨房里做二老爷的饭,”子
平道:“可以不必。停一刻,还是同他们老夫子一块吃罢。”家人上来回说:“厨房里已经
分付,叫他们送一桌饭去,让二老爷同师爷们吃呢。”那时又有一个家人揭了门帘,拿了好
几个大红全帖进来,老残知道是师爷们来见东家的,就趁势走了。

    到了晚饭之后,申东造又将老残请到上房里,将那如何往桃花山访刘仁甫的话对着子平
详细问了一遍。子平又问:“从那里去最近?”老残道:“从此地去怎样走法,我却不知
道。昔年是从省城顺黄河到平阴县,出平阴县向西南三十里地,就到了山脚下了。进山就不
能坐车,最好带个小驴子:到那平坦的地方,就骑驴;稍微危险些,就下来走两步。进山去
有两条大路。西峪里走进有十几里的光景,有座关帝庙。那庙里的道士与刘仁甫常相往来
的。你到庙里打听,就知道详细了。那山里夫帝庙有两处:集东一个,集西一个。这是集西
的一个关帝庙。”申子平问得明白,遂各自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早起,老残出去雇了一辆骡车,将行李装好,候申东造上衙门去禀辞,他就将前晚
送来的那件狐裘,加了一封信,交给店家,说:“等申大老爷回店的时候,送上去。此刻不
必送去,恐有舛错。”店里掌柜的慌忙开了柜房里的木头箱子,装了进去,然后送老残动身
上车,径往东昌府去了。

    无非是风餐露宿,两三日工夫已到了东昌城内,找了一家干净车店住下。当晚安置停
妥,次日早饭后便往街上寻觅书店。寻了许久,始觅着一家小小书店,三间门面,半边卖纸
张笔墨,半边卖书。遂走到卖书这边柜台外坐下,问问此地行销是些什么书籍。

    那掌柜的道:“我们这东昌府,文风最著名的。所管十县地方,俗名叫做‘十美图’,
无一县不是家家富足,户户弦歌。所有这十县用的书,皆是向小号来贩。小号店在这里,后
边还有栈房,还有作坊。许多书都是本店里自雕板,不用到外路去贩买的。你老贵姓,来此
有何贵干?”老残道:“我姓铁,来此访个朋友的。你这里可有旧书吗?”掌柜的道:
“有,有,有。你老要什么罢?我们这儿多着呢!”一面回过头来指着书架子上白纸条儿数
道:“你老瞧!这里《崇辨堂墨选》、《目耕斋初二三集》。再古的还有那《八铭塾钞》
呢。这都是讲正经学问的。要是讲杂学的,还有《古唐诗合解》、《唐诗三百首》。再要高
古点,还有《古文释义》。还有一部宝贝书呢,叫做《性理精义》,这书看得懂的,可就了
不得了!”

    老残笑道:“这些书我都不要。”那掌柜的道:“还有,还有。那边是《阳宅三要》、
《鬼撮脚》、《渊悔子平》,诸子百家,我们小号都是全的。济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
说,若要说黄河以北,就要算我们小号是第一家大书店了。别的城池里都没有专门的书店,
大半在杂货铺里带卖书。所有方圆二三百里,学堂里用的《三》、《百》、《千》、
《千》、都是在小号里贩得去的,一年要销上万本呢。”老残道:“贵处行销这‘三百千
千’,我到没有见过。是部什么书?怎样销得这们多呢?”掌柜的道:“暖!别哄我罢!我
看你老很文雅,不能连这个也不知道。这不是一部书,‘三’是《三字经》,‘百’是《百
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个‘千’字呢,是《千家诗》。这《千家诗》还算一半
是冷货,一年不过销百把部;其余《三》、《百》、《千》,就销的广了。”

    老残说:“难道《四书》《五经》都没有人买吗?”他说:“怎么没有人买呢,《四
书》小号就有。《诗》、《书》、《易》三经也有。若是要《礼记》、《左传》呢,我们也
可以写信到省城里捎去。你老来访朋友,是那一家呢?”

    老残道:“是个柳小惠家。当年他老大爷做过我们的漕台,听说他家收藏的书极多。他
刻了一部书,名叫《纳书楹》,都是宋、元板书。我想开一开眼界,不知道有法可以看得见
吗?”掌柜的道:“柳家是俺们这儿第一个大人家,怎么不知道呢!只是这柳小惠柳大人早
已去世,他们少爷叫柳凤仪,是个两榜,那一部的主事。听说他家书多的很,都是用大板箱
装着,只怕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个大楼上,永远没有人去问他。有近房柳三爷,是个秀
才,常到我们这里来坐坐。我问过他:‘你们家里那些书是些甚么宝贝?可叫我们听听罢
咧。’他说:‘我也没有看见过是甚么样子。’我说:‘难道就那么收着不怕蛀虫吗?’”

    掌柜的说到此处,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拉了拉老残,说:“赶紧回去罢,曹州府里
来的差人,急等着你老说话呢,快点走罢。”老残听了,说道:“你告诉他等着罢,我略停
一刻就回去了。”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俺掌柜的着急的了不得,你老就早点
回店罢。”老残道:“不要紧的。你既找着了我,你就没有错儿了,你去罢。”

    店小二去后,书店掌柜的看了看他去的远了,慌忙低声向老残说道:“你老店里行李值
多少钱?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吗?”老残道:“我店里行李也不值多钱,我此地亦无靠得住
的朋友。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掌柜的道:“曹州府现是个玉大人。这人很惹不起的:
无论你有理没理,只要他心里觉得不错,就上了站笼了。现在既是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恐怕
不知是谁扳上你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罢。行李既不值多钱,就舍去了的
好,还是性命要紧!”老残道:“不怕的。他能拿我当强盗吗?这事我很放心。”说着,点
点头,出了店门。

    街上迎面来了一辆小车,半边装行李,半边坐人。老残眼快,看见喊道:“那车上不是
金二哥吗?”即忙走上前去。那车上人也就跳下车来,定了定神,说道:“嗳呀!这不是铁
二哥吗?你怎样到此地,来做什么的?”老残告诉了原委,就说:“你应该打尖了,就到我
住的店里去坐坐谈谈罢。你从那里来?往那里去?”那人道:“这是甚么时候,我已打过尖
了,今天还要赶路程呢。我是从直隶回南,因家下有点事情,急于回家,不能耽搁了。”老
残道:“既是这样说,也不留你。只是请你略坐一坐,我要寄封信给刘大哥,托你带去
罢。”说过,就向书店柜台对面,那卖纸张笔墨的柜台上,买了一枝笔,几张纸,一个信
封,借了店里的砚台,草草的写了一封,交给金二。大家作了个揖,说:“恕不远送了。山
里朋友见着都替我问好。”那金二接了信,便上了车。老残也就回店去了。不知那曹州府未
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残,且听下回分解。


   


[NextPage第八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树峪雪中访贤]

第八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树峪雪中访贤           


    话说老残听见店小二来告,说曹州府有差人来寻,心中甚为诧异:“难道玉贤竟拿我当
强盗待吗?”及至步回店里,见有一个差人,赶上前来请了一个安,手中提了一个包袱,提
着放在旁边椅子上,向怀内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口中说道:“申大老爷请铁老爷
安!”老残接过信来一看,原来是申东造回寓,店家将狐裘送上,东造甚为难过,继思狐裘
所以不肯受,必因与行色不符,因在估衣铺内选了一身羊皮袍子马褂,专差送来,并写明如
再不收,便是绝人太甚了。

    老残看罢,笑了一笑,就向那差人说:“你是府里的差吗?”差人回说:“是曹州府城
武县里的壮班。”老残遂明白,方才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当时写了一封谢信,赏了来差
二两银子盘费,打发去后,又住了两天。方知这柳家书,确系关锁在大箱子内,不但外人见
不着,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见。闷闷不乐,提起笔来,在墙上题一绝道:

    沧苇遵王士礼居,艺芸精舍四家书。

一齐归入东昌府,深锁嫏媛饱蠢鱼!

题罢,唏嘘了几声,也就睡了。暂且放下。

    却说那日东造到府署禀辞,与玉公见面,无非勉励些“治乱世用重刑”的话头。他姑且
敷衍几句,也就罢了。玉公端茶送出。东造回到店里,掌柜的恭恭敬敬将袍子一件、老残信
一封,双手奉上。东造接来看过,心中慢慢不乐。适申子平在旁边,问道:“大哥何事不
乐?”东造便将看老残身上着的仍是棉衣,故赠以狐裘,并彼此辩论的话述了一追,道:
“你看,他临走到底将这袍子留下,未免太矫情了!”子平道:“这事大哥也有点失于检
点。我看他不肯,有两层意思:一则嫌这裘价值略重,未便遂受;二则他受了,也实无用
处,断无穿狐皮袍子,配上棉马褂的道理。大哥既想略尽情谊,宜叫人去觅一套羊皮袍子、
马褂,或布面子,或茧绸面子均可,差人送去,他一定肯收。我看此人并非矫饰作伪的人。
不知大哥以为何如?”东造说:“很是,很是。你就叫人照样办去。”

    子平一面办妥,差了个人送去,一面看着乃兄动身赴任。他就向县里要了车,轻车简从
的向平阴进发。到了平阴,换了两部小车,推着行李,在县里要了一匹马骑着,不过一早
晨,已经到了桃花山脚下。再要进去,恐怕马也不便。幸喜山口有个村庄,只有打地铺的小
店,没法,暂且歇下。向村户人家雇了一条小驴,将马也打发回去了。打过尖,吃过饭,向
山里进发。才出村庄,见面前一条沙河,有一里多宽,却都是沙,惟有中间一线河身,土人
架了一个板桥,不过丈数长的光景。桥下河里虽结满了冰,还有水声,从那冰下潺潺的流,
听着像似环佩摇曳的意思,知道是水流带着小冰,与那大冰相撞击的声音了。过了沙河,即
是东峪。原来这山从南面迤逦北来,中间龙脉起伏,一时虽看不到,只是这左右两条大峪,
就是两批长岭,冈峦重沓,到此相交。除中峰不计外,左边一条大溪河,叫东峪;右边一条
大溪河,叫西峪。两峪里的水,在前面相会,并成一溪,左环右转,湾了三湾,才出溪口。
出口后,就是刚才所过的那条沙河了。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