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主舵工听了,俱犹疑不定,内中有一个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说道:“你们来意甚 善,只是众怒难犯,赶快去罢!”三人垂泪,赶忙回了小船。那知大船上人,余怒未息,看 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断桩破板打下船去。你想,一只小小渔船,怎禁得几百个 人用力乱砸,顷刻之间,将那渔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未知三人性命如何,且听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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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
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众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万无生理,只好闭着眼睛,听他怎样。觉 得身体如落叶一般,飘飘荡荡,顷刻工夫沉了底了。只听耳边有人叫道:“先生,起来罢! 先生,起来罢!天已黑了,饭厅上饭已摆好多时了。”老残慌忙睁开眼睛,楞了一楞道: “呀!原来是一梦!”
自从那日起,又过了几天,老残向管事的道:“现在天气渐寒,贵居停的病也不会再 发,明年如有委用之处,再来效劳。目下鄙人要往济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风景。”管事的再 三挽留不住,只好当晚设酒饯行;封了一千两银子奉给老残,算是医生的酬劳。老残略道一 声“谢谢”,也就收入箱笼,告辞动身上车去了。
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 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觅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将行李卸 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
次日清晨起来,吃点儿点心,便摇着串铃满街蜇了一趟,虚应一应故事。午后便步行至 鹊华桥边,雇了一只小船,荡起双桨,朝北不远,便到历下亭前。止船进去,入了大门,便 是一个亭子,油漆已大半剥蚀。亭子上悬了一副对联,写的是“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 多”,上写着“杜工部句”,下写着“道州何绍基韦”。亭子旁边虽有几间房屋,也没有甚 么意思。复行下船,向西荡去,不甚远,又到了铁公祠畔。你道铁公是谁?就是明初与燕王 为难的那个铁铉。后人敬他的忠义,所以至今春秋时节,土人尚不断的来此进香。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 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 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 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 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沸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 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 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
老残心里想道:“如此佳景,为何没有甚么游人?”看了一会儿,回转身来,看那大门 里面楹柱上有副对联,写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暗暗点头道:“真正 不错!”进了大门,正面便是铁公享堂,朝东便是一个荷池。绕着曲折的回廊,到了荷他东 面,就是个圆门。圆门东边有三间旧房,有个破匾,上题“古水仙祠”四个字。祠前一副破 旧对联,写的是“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过了水仙祠,仍旧上了船,荡到历 下亭的后面。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那荷叶初枯,擦的船嗤嗤价响;那水鸟被人惊起,格 格价飞;那已老的莲蓬,不断的绷到船窗里面来。老残随手摘了几个莲蓬,一面吃着,一面 船已到了鹊华桥畔了。
到了鹊华桥,才觉得人烟稠密,也有挑担子的,也有推小车子的,也有坐二人抬小蓝呢 轿子的。轿子后面,一个跟班的戴个红缨帽子,膀子底下夹个护书,拼命价奔,一面用手中 擦汗,一面低着头跑。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轿夫无意踢倒一个,他便哇哇的哭 起。他的母亲赶忙跑来问:“谁碰倒你的?谁碰倒你的?”那个孩子只是哇哇的哭,并不说 话。问了半天,才带哭说了一句道:“抬矫子的!”他母亲抬头看时,轿子早已跑的有二里 多远了。那妇人牵了孩子,嘴里不住咭咭咕咕的骂着,就回去了。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有一尺 长,七八寸宽的光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 居”。那纸还未十分干,心知是方才贴的,只不知道这是甚么事情,别处也没有见过这样招 子。一路走着,一路盘算,只听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说书,我们可以不 必做生意,来听书罢。”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 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一路行未,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心里诧异道:“白 妞是何许人?说的是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侵举国若狂如此?”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已 到高升店口。
进得店去,茶房便来回道:“客人,用什么夜膳?”老残一一说过,就顺便问道:“你 们此他说鼓书是个甚么顽意儿,何以惊动这么许多的人?”茶房说:“客人,你不知道。这 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同一面鼓,两片梨花简,名叫‘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 事,本也没甚稀奇。自从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妹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 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他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甚么出奇,他 就常到戏园里看戏,所有甚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听就会;甚么余三胜、程长庚、 张二奎等人的调子,他一听也就会唱。仗着他的喉咙,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气,要多长有 多长。他又把那南方的甚么昆腔、小曲,种种的腔调,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 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现 在已有招子,明儿就唱。你不信,去听一听就知道了。只是要听还要早去,他虽是一点钟开 唱,若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坐位的。”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点钟起,先到南门内看了舜井。又出南门,到历山脚下,看看相传大舜昔日耕田 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点钟的光景,赶忙吃了饭,走到明湖居,才不过十点钟时候。那 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 了,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纸条儿。老 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 坐下。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 道这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后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个人在台 上。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看了不觉有些好笑。园子里面,顶着篮子卖烧饼 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人,陆续进来。 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在夹缝 中安插。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儿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寓谈阔论, 说笑自如。这十几张桌子外,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大家都 嘁嘁喳喳的在那里说闲话。因为人大多了,所以说的甚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长 长的脸儿,一脸疙瘩,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觉得那人气味到还沉静。出得台 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 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神去听。后来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只是到后 来,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这 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旁边有人送上茶 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 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 裳,到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钅从钅从弹 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了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 相应;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 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 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不是。这人 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 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你想,这几 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多有一两句 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说着的时候,黑妞 早唱完,后面去了。这时满园子里的人,谈心的谈心,说笑的说笑。卖瓜子、落花生、山里 红、核桃仁的,高声喊叫着卖,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 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 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了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他 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又将鼓捶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 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 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 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 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 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 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 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大通; 及至翻到做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做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 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析 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 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 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 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 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 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 好之声,轰然雷动。
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光景,是湖南口 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话,我总 不懂。空中设想,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又怎会三日不绝呢?及至听了小玉先生说书,才知 古人措辞之妙。每次听他说书之后,总有好几天耳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无论做什么事,总 不入神,反觉得‘三日不绝’,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 ‘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旁边人都说道:“梦湘先生论得透辟极了!‘于我心有戚戚 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