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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14)

    看了半日,复到店门口闲立。立了一会,方要回去,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家人,走近面
前,打了一个千儿,说:“铁老爷,几时来的?”老残道:“我昨日到的。”嘴里说着,心
里只想不起这是谁的家人。那家人见老残楞着,知道是认不得了,便笑说道:“家人叫黄
升。敝上是黄应图黄大老爷。”老残道:“哦!是了,是了。我的记性,真坏!我常到你们
公馆里去,怎么就不认得你了呢!”黄升道:“你老‘贵人多忘事’罢咧。”老残笑道:
“人虽不贵,忘事倒实在多的。你们贵上是几时来的?住在什么地方呢?我也正闷的慌,找
他谈天去。”黄升道:“敝上是总办庄大人委的,在这齐河上下买八百万料。现在料也买齐
全了,验收委员也验收过了,正打算回省销差呢。刚刚这河又插上了,还得等两天才能走
呢。你老也住在这店里吗?在那屋里?”老残用手向西指道:“就在这西屋里。”黄升道:
“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里,前儿晚上才到。前些时都在工上,因为验收委员过去了,才住
到这儿的。此刻是在县里吃午饭;吃过了,李大人请着说闲话,晚饭还不定回来吃不吃
呢。”老残点点头,黄升也就去了。

    原来此人名黄应图,号人瑞,三十多岁年纪,系江西人氏。其兄由翰林转了御史,与军
机达拉密至好,故这黄人瑞捐了个同知,来山东河工投效。有军机的八行,抚台是格外照应
的,眼看大案保举出奏,就是个知府大人了。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时,与老残亦颇来往过
数次,故此认得。

    老残又在店门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黄昏的时候。到房里又看了半本诗,
看不见了,点上蜡烛。只听房门口有人进来,嘴里喊道:“补翁,补翁!久违的很了!”老
残慌忙立起来看,正是黄人瑞。彼此作过了揖,坐下,各自谈了些别后的情事。

    黄人瑞道:“补翁还没有用过晚饭罢?我那里虽然有人送了个一品锅,几个碟子,恐怕
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厨子用口蘑漱了一只肥鸡,大约还可以下饭,请你到我屋子里去吃饭
罢。古人云:‘最难风雨敌人来,’这冻河的无聊,比风雨更难受,好友相逢,这就不寂寞
了。汐老残道:“甚好,甚好,既有嘉肴,你不请我,也是要来吃的。”人瑞看桌上放的
书,顺手揭起来一看,是《八代诗选》,说:“这诗总还算选得好的。”也随便看了几首,
丢下来说道:“我们那屋里坐罢。”

    于是两个人出来。老残把书理了一理,拿把锁把房门锁上,就随着人瑞到上房里来,看
是三间屋子:一个里间,两个明间。堂屋门上挂了一个大呢夹板门帘,中间安放一张八仙桌
子,桌子上铺了一张漆布。人瑞问:“饭得了没有?”家人说:“还须略等一刻,鸡子还不
十分烂。”人瑞道;“先拿碟子来吃酒罢。”

    家人应声出去,一霎时转来,将桌子架开,摆了四双筷子,四只酒杯。老残问:“还有
那位?”人瑞道:“停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杯筷安置停妥,只有两张椅子,又出去寻椅子
去。人瑞道:“我们炕上坐坐罢。”明间西首本有一个土炕,炕上铺满了芦席。炕的中间,
人瑞铺了一张大老虎绒毯,毯子上放了一个烟盘子,烟盘两旁两条大狼皮褥子,当中点着明
晃晃的个太谷灯。

    怎样叫做“太谷灯”呢?因为山西人财主最多,却又人人吃烟,所以那里烟具比别省都
精致。太谷是个县名,这县里出的灯,样式又好,火力又足,光头又大,五大洲数他第一。
可惜出在中国,若是出在欧美各国,这第一个造灯的人,各报上定要替他扬名,国家就要给
他专利的凭据了。无奈中国无此条例,所以叫这太谷第一个造灯的人,同那寿州第一个造斗
的人,虽能使器物利用,名满天下,而自己的声名埋没。虽说择术不正,可知时会使然。

    闲话少说。那烟盘里摆了几个景泰蓝的匣子,两枝广竹烟枪,两边两个枕头。人瑞让老
残上首坐了,他就随手躺下,拿了一技烟签子,挑烟来烧,说:“补翁,你还是不吃吗?其
实这样东西,倘若吃得废时失业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瘾,随便消遣消遣,倒也是个妙
品,你何必拒绝的这么利害呢?”老残道:“我吃烟的朋友很多,为求他上瘾吃的,一个也
没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进去了。及至上瘾以后,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个无穷之
累。我看你老哥,也还是不消遣的为是。”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断不上这个当的。”

    说着,只见门帘一响,进来了两个妓女:前头一个有十七八岁,鸭蛋脸儿;后头一个有
十五六岁,瓜子脸儿。进得门来,朝炕上请了两个安。人瑞道:“你们来了?”朝里指道:
“这位铁老爷,是我省里的朋友。翠环,你就伺候铁老爷,坐在那边罢。”只见那个十七八
岁的就挨着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那十五六岁的,却立住,不好意思坐。老残就脱了鞋子,
挪到炕里边去盘膝坐了,让他好坐。他就侧着身,趔趄着坐下了。

    老残对人瑞道:“我听说此地没有这个的,现在怎样也有了?”人瑞道:“不然,此地
还是没有。他们姐儿两个,本来是平原二十里铺做生意的。他爹妈就是这城里的人,他妈同
着他姐儿俩在二十里铺住。前月他爹死了,他妈回来,因恐怕他们跑了,所以带回来的,在
此地不上店。这是我闷极无聊,叫他们找了来的。这个叫翠花,你那个叫翠环,都是雪白的
皮肤,很可爱的。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老残笑道;“不用瞧,你说的还会错
吗。”

    翠花倚住人瑞对翠环道:“你烧口烟给铁老爷吃。”人瑞道:“铁爷不吃烟,你叫他烧
给我吃罢。”就把烟签子递给翠环。翠环鞠拱着腰烧了一口,上在斗上,递过去。人瑞“呼
呼”价吃完。翠环再烧时,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锅均已摆好,说:“请老爷们用酒罢。”

    人瑞立起身来说:“喝一杯罢,今天天气很冷。”遂让老残上坐,自己对坐,命翠环坐
在上横头,翠花坐下横头。翠花拿过酒壶,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壶,举著来先布老
残的莱。老残道:“请歇手罢,不用布了。我们不是新娘子,自己会吃的。”随又布了黄人
瑞的菜。人瑞也替翠环布了一著子菜。翠环慌忙立起身来说:“您那歇手。”又替翠花布了
一著。翠花说:“我自己来吃罢。”就用勺子接了过来,递到嘴里,吃了一点,就放下来
了。人瑞再三让翠环吃菜,翠环只是答应,总不动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说:“是了,是了!”遂直着嗓子喊了一声:“来啊!只
只见门帘外走进一个家人来,离席六七尺远,立住脚,人瑞点点头,叫他走进一步,遂向他
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只见那家人连声道:“喳,喳。”回过头就去了。

    过了一刻,门外进来一个著蓝布棉袄的汉子,手里拿了两个三弦子,一个递给翠花,一
个递给翠环,嘴里向翠环说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爷们。”翠环仿佛没听清楚,
朝那汉子看了一眼,那汉子道:“叫你吃菜,你还不明白吗?”翠环点头道:“知道了。”
当时就拿起筷子来布了黄人瑞一块火腿,又夹了一块布给老残。老残说:“不用布最好。”
人瑞举杯道:“我们干一杯罢。让他们姐儿两个唱两曲,我们下酒。”

    说着,他们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递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锅里
捞了半天,看没有一样好吃的,便说道:“这一品锅里的物件,都有徽号,您知道不知
道?”老残说:“不知道。”他便用筷子指着说道、“这叫‘怒发冲冠’的鱼翅;这叫‘百
折不回’的海参;这叫‘年高有德’的鸡;这叫‘酒色过度’的鸭子;这叫‘恃强拒捕’的
肘子;这叫‘臣心如水’的汤。”说着,彼此大笑了一会。

    他们姐儿两个,又唱了两三个曲子。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鸡来。老残道:“酒很够了,就
趁热盛饭来吃罢。”家人当时端进四个饭来。翠花立起,接过饭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鸡
汤,各自饱餐,饭后,擦过脸,人瑞说:“我们还是炕上坐罢。”家人来撤残肴,四人都上
炕去坐。老残攲在上首,人瑞攲在下首。翠花倒在人瑞怀里,替他烧烟。翠环坐在炕沿上,
无事做,拿着弦子,崩儿崩儿价拨弄着顽。

    人瑞道:“老残,我多时不见你的诗了,今日总算‘他乡遇故知’,您也该做首诗,我
们拜读拜读。”老残道:“这两天我看见冻河,很想做诗,正在那里打主意,被你一阵胡
搅,把我的诗也搅到那‘酒色过度’的鸭子里去了!”人瑞道:“你快别‘恃强拒捕’,我
可就要‘怒发冲冠’了!”说罢,彼此呵呵大笑。老残道:“有,有,有,明天写给你
看。”人瑞道:“那不行!你瞧,这墙上有斗大一块新粉的,就是为你题诗预备的。”老残
摇头道:“留给你题罢。”人瑞把烟枪望盘子里一放,说:“稍缓即逝,能由得你吗!”就
立起身来,跑到房里,拿了一枝笔,一块砚台,一锭墨出来,放在桌上,说:“翠环,你来
磨墨。”翠环当真倒了点冷茶,磨起墨来。

    霎时间,翠环道:“墨得了,您写罢。”人瑞取了个布掸子,说道:“翠花掌烛,翠环
捧砚,我来掸灰。”把枝笔递到老残手里,翠花举着蜡烛台,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
块底下,把灰掸了。翠花、翠环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人瑞招手道:“来,来,来!”
老残笑说道:“你真会乱!”也就站上炕去,将笔在砚台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墙上
七歪八扭的写起来了。翠环恐怕砚上墨冻,不住的呵,那笔上还是裹了细冰,笔头越写越
肥。顷刻写完,看是:

    地裂北风号,长冰蔽河下。后冰逐前冰,相陵复相亚。河曲易为

    塞,嵯峨银桥架。归人长咨嗟,旅客空叹咤。盈盈一水间,轩车不得

    驾。锦筵招妓乐,乱此凄其夜。

    人瑞看了,说道:“好诗,好诗!为甚不落款呢?”老残道:“题个江右黄人瑞罢。”
人瑞道:“那可要不得!冒了个会做诗的名,担了个挟妓饮酒革职的处分,有点不合算。”
老残便题了“补残”二字,跳下炕来。

    翠环姐妹放下砚台烛台,都到火盆边上去烘手,看炭已将烬,就取了些生炭添上。老残
立在炕边,向黄人瑞拱拱手,道:“多扰,多扰!我要回屋子睡觉去了。”人瑞一把拉住,
说道:“不忙,不忙!我今儿听见一件惊天动地的案子,其中关系着无限的性命,有夭矫离
奇的情节,正要与你商议,明天一黑早就要复命的。你等我吃两口烟,长点精神,说给你
听。”老残只得坐下。未知究竟是段怎样的案情,且听下回分解。


   


[NextPage第十三回 娓娓青灯女儿酸语 滔滔黄水观察嘉谟]

第十三回 娓娓青灯女儿酸语 滔滔黄水观察嘉谟           


    话说老残复行坐下,等黄人瑞吃几口烟,好把这惊天动地的案子说给他听,随便也就躺
下来了。翠环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残腿上,问道:“铁老,你贵处是那里?这诗上说
的是什么话?”老残——告诉他听。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说的真是不错。但是诗上也兴
说这些话吗?”老残道:“诗上不兴说这些话,更说什么话呢?”翠环道:“我在二十里铺
的时候,过往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给我听,听来听去,
大约不过两个意思:体面些的人总无非说自己才气怎么大,天下人都不认识他;次一等的人
呢,就无非说那个姐儿长的怎么好,同他怎么样的恩爱。

    “那老爷们的才气大不大呢,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只是过来过去的人怎样都是些大才,
为啥想一个没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说一句傻话:既是没才的这么少,俗语说的好,
‘物以稀为贵’,岂不是没才的倒成了宝贝了吗。这且不去管他。

    “那些说姐儿们长得好的,无非却是我们眼面前的几个人,有的连鼻子眼睛还没有长的
周全呢,他们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嫱;不是说他沉鱼落雁,就是说他闭月羞花。王嫱
俺不知道他老是谁,有人说,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难道都是这种乏
样子吗?一定靠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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