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笑声(2)
时间:2013-02-26 作者:郭沫若 点击:次
我不是孤独的,秀,你也不是孤独的!天上要现彩虹,夜空中要出彗星。谁个说“叫化子死了天上不出彗星”啦?今天的天上已经不是那么势利的了。拉下来,把天上的一切拉下了地府。地府里有一万四千人的大合唱,在庆祝我进入地府的深渊。最下的最下是最上的最上。秀呀!你的精神同我永在!…… 想念中的秀提着针线篮子回防空洞里来了。买来了几张烧饼和一炼奶筒子豆浆。她在附近的城门洞口做着针线过活,平常除掉一些小市民或士兵找她补补袜底之外,谁也不会多看她两眼的。她的鼻子已经被巴西鲁士吃掉了一半,但这在她先生的眼里却依然是三年前的希腊美神亚佛洛季蒂的鼻子,那么样端正而又秀丽。年纪也不过三十左右吧,头发和眉毛都已经脱光了。一头不整齐的茸毛,就象才孵化出来的仔鸡,但这在她先生的眼里却依然是三年前的秀发如云。眉毛还是那样的清秀。上下眼睑都糜烂成了两条红线,依然是睫毛长长。朦胧的眼睛依然是明星的的。干瘪的两颊上依然开着玫瑰。生着冻疮的龟裂着的耳壳依然象一对蚌壳。烧黑的嘴照样的红,缺了的牙齿照样的白。一切都还是三年前的老样,不,还是六年前,十年前。 十年前,他们同在日本东京学习音乐。他们都是东北人。先生是想以提琴成家,先生的秀是在练习女高音的。他们在静冈海岸,和当时路过日本行将赴美深造的聂耳,有过一两次的接触。这使他们的精神上感了电,祖国爱逐渐地战胜了音乐爱。他们参加了东京留学生界的爱国运动,成为了积极分子。就在这时候,秀的先生得了一种怪病。他是学提琴的,学得十分专心,而他按弦的左手无名指与小指,只要一听见提琴的声音就要抽搐,简直没有方法按弦。在东京医治了半年的光景,结果是无效。这是一种精神病,只要不拉提琴,是毫无痛痒的。提琴家于是更积极地成为了抗日救国的运动家。就在芦沟桥事变发生的那一年五月,他们俩遭了日本警察的检举,受过一些酷刑,结果是“敕令出境”了。 他们回到了上海。在“八一三”以后,一同参加了一个战地服务队,到过台儿庄和徐州,参加过激烈的战斗。在徐州脱围回武汉的途中,先生的秀有了孕。虽然用尽土法打胎,没有成功,因而也就只好一同退出了团体。由武汉的撤退,经过了长沙的大火,辗转由桂林贵阳而步行到重庆。这是1938年年底的事。1939“五三”“五四”重庆大轰炸给了苟且偷安的重庆市民很大的威胁。音乐家的左腿就在“五四”那一天被一个炸弹的破片炸断了。那时候他的秀生下一位女公子才满两周月,她为了要救护自己的丈夫,仓皇地把女儿递给了在慌乱中逃警报的人,那样就作了永远的生离。失掉了腿的先生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两个月,性命虽然保着了,但因失血过多,营养不良,又染上了肺结核,以后便永远地荏苒床席了。 不幸的遭遇还没有达到它的最高峰。世间上确好象有这样的一个恶魔在作弄着他们,要使得他们证明这个地上乐园确实是恶魔当道。秀是很美貌的,她不仅是音乐家眼中的亚佛洛季蒂,她那希腊雕像式的面貌和身材使她的一位同乡,美国博士,在做着一座民间银行的秘书,也把她选拔了出来,作为花瓶供奉。她以一个人的力量养着他们夫妻两人,生活是不成问题的。但这位东方的亚佛洛季蒂却真象是一尊雕像。秘书几次约她去南泉或北磅洗温泉,她拒绝了。几次邀她去看电影的日场,她也拒绝了。而她在1942年的冬天,却偏偏去参加了一次文化人的集会,被人怂恿着更参加了《黄河大合唱》。这使秘书抓着了机会了,一顶红帽子便把花瓶扔出了乐园。 失业的危险早在预料中的,倒也并不那么苦痛。好在他们的生活本来简单,摆摆地摊,变卖所有的衣物,再做些零碎的小食生意,尽管物价每天每天在那儿高涨,倒也可以勉强应付。但不幸在三年前的秋冬之交,音乐家又感染了普通的流行感冒,更转成了肺炎,经一位美国博士的诊断,只有打盘尼西林针才可以有救。盘尼西林在那时才到重庆不久,博士索价十五万,而且还有先付。当时的十五万要当今天的二百五十万了,一位失业的女人哪里有这么多的钱?朋友吗?谁又能凑集得那么多?何况那年的秋冬之交正是日寇作最后的挣扎,打通大陆交通线,扫荡着湖南广西,大批的难民在朝重庆涌来,重庆的人们也正准备着作难民的时候!这怎么办?有一条捷近的路,但那路是很危险的。那便是走向银行秘书那里去向他借钱的路。她苦闷地踌蹰了。但终于为了爱,为了要救自己的先生,她抱着舍身饲虎那样的心,却依然腆怯地走了那条路。钱是借到了,十五万。秘书当场取了她的抵押,便是她的贞操。 这事情她是决心瞒着音乐家的,当然并不是存心欺骗,而是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只要他的病能好起来,那她的这点牺牲应该是无足轻重的,她自己就象到妇科医生那里去受过一次诊察一样,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万一先生的病依然没救,那她也是决了心的,她要走另外一条更捷近的路——但不是死,而是走向认真抗战、认真做人、没有人吃人的地方。盘尼西林针打了。先生的烧退了。肺炎的征候也就果然消除了。先生问到了盘尼西林针的费用,先生的秀串通了医生,说是施疗,凡是抗战军人或其家属是不取费用的。事实本来是这样,但一切的东西只要进了目前尚黑时代的中国,便全部部进了黑市。先生一时是被瞒着了,但这隐瞒确只是一时。地里播下了种子不久便要迸芽,先生的秀仅仅一次的舍身,不幸的是竟受到两种细菌的感染,一种淋菌,一种是梅毒。这细菌的联合军真象美国人在全世界扩张军事基地一样,不久又侵略到音乐家的身上,而且极尽了恶性的扩张。起先是不注意,被淋菌侵犯了眼睛,一夜之间便使音乐家的双目成盲。继后又使他的右手的肘拐,得到了淋毒性的关节炎,使那个关节也硬化了。这悲惨的暴露使得先生的秀几乎发了狂,她伤心地把她那一次的舍身表白了。 我今天遇见一位熟人啦,喏,就是那位独身主义者的女医生鲁静芷大夫。我们已经六年不见了,喏,就是那位替我收生的大夫啦。你不记得吗,她是山东人?她说她最近才从歌乐山搬进城,就在这七星岗附近开业。公家的事情她不肯干了,她看不惯那些贪污舞弊的情形。男的也贪污,女的也贪污,凡事属于官,必然就是贪。我们是在城门洞口遇见的啦。她公然认出了我,倒使我大吃一惊啦。她说,“你怎么变得这样了?该是先生做了些对不起你的事情吧?看情形你是梅毒第三期啦。”假使是在往年,我会痛哭一场的,这几年我倒奇怪,什么眼泪也没有,我象一团火成岩,滴不出一珠水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