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小说 >

谁能说出真相(2)

    接下来是沙太太。沙太太也是值得怀疑的。她虽然不像儿子那样看重金钱,但她的一个同事喜欢收藏,常常借故到他家来,看到沙三同的东西,他的眼睛会发出绿色的光来。她会不会经受不住引诱,拿去送给同事了呢?否则她为什么轻飘飘地说,这个东西是最不值钱的。还有他的丈母娘。老太太患了老年痴呆症,经常把家里的东西藏起来,让家人找不着。会不会哪天他不在家的时候,老太太来过,拿走了,沙太太不知道,或者她是知道的,却没有告诉他。

    值得怀疑的人太多了,钟点工,亲戚朋友,搬家公司的搬运工人,老邻居,来过他家的同事等等,都有可能。

    就这样,在短短的时间里,沙三同把人都得罪完了,他自己也气得肝火中烧,嘴角都起了泡。沙太太看不下去了,跟他说,你这样乱找,乱问人,谁会承认是自己拿的?你还不如到那些古玩店看看,要是有人偷了,可能会去卖掉的。沙三同对太太的建议非常不以为然,但他最后还是去了一趟古玩街,他没有抱希望,这几乎是大海捞针。可没想到才踏进第二家店,他一眼就在货架上看到了它。

    沙三同尽量地压抑着自己的激动,他怕店家看出来后狮子大开口。不料店家根本就没关注他的神态,开了一个价,低得让沙三同不敢相信。店家以为沙三同嫌贵,又说,真心想要,再给你打点折。结果沙三同没花多少钱就把“鸡鸭鱼肉”买了回来。本来这个笔筒也不值多少钱,即使这么转了一转手,损失也不算大。失而复得,沙三同先是欣喜若狂了一阵,可渐渐地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事情怎么会这么顺利呢?他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十分的不顺畅。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打量沙太太,让沙太太浑身长了刺似的不舒服,忍不住说,你盯着我看什么?沙三同等的就是她的沉不住气,立刻接上话头说,你怎么知道它在古玩店里?谁告诉你的?完全是责问和审问的口气。沙太太觉得沙三同变得有些不讲理,他收藏这些东西,说是修身养性,可现在他的性情反比从前毛躁了。沙太太也就没了好声气,气鼓鼓地说,我没说我知道,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又不是我偷了去卖的;我只是叫你换个思路,我看不得你往别人头上乱栽赃。沙三同又琢磨了半天,说,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心想事成?沙太太说,心想事成不好吗?你难道希望你没有在古董店里看到它?沙三同说,也许有人商量好了来骗我。沙太太说,骗你什么呢?沙三同说,也许我已经逼近了事实真相,有人不想让我靠近事实真相。让我失而复得,以为我就能安心了,不再追查了。沙太太说,就算是这样,你既然已经失而复得,还有什么不满足不安心的?沙三同说,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大阴谋——这是一件赝品。沙太太说,你看出来了?沙三同没有看出来,他看不出来。他手里的这个笔筒和他的“鸡鸭鱼肉”一模一样,他分辨不出它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用放大镜照过,连几处极细小的瑕疵也完全相同。如果有人造假,那也真是鬼斧神工了。沙太太说,难道你是说,那时候,这种笔筒就已经批量生产了。沙三同说,我没有这样说。如此说来,无论回到沙三同手上的这个竹笔筒是原件还是假货,沙三同都没有理由再耿耿于怀了,沙三同也觉得自己应该就此罢休了。可他心里就是过不去,他知道真相正在某个角落等着他,等着他去发现它。如果他不去寻找,它就会永远待在那里,见不到天日,它永远是一个谜。沙三同不想被一个谜笼罩自己的后半生。

    沙三同再次来到古玩一条街,那个店家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沙三同也不觉得奇怪,他知道做古玩生意的人,一般记性都非常好,这是他们的生意经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虽然每天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虽然进货出货的渠道很杂,但他们几乎能够记得每一个人和每一件货以及它们的来龙去脉。沙三同正是抱着这信心来的。果然,店家记得“鸡鸭鱼肉”,记得那是一件清晚期的竹笔筒,他还记得上面刻的是兰花,笔法很简单。沙三同说,不是兰花,是荷花。店家抱歉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平时记性很好的,这回却错把荷花当兰花了,让方家见笑了。最后店家告诉沙三同,竹笔筒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拿来卖的,戴眼镜的男人还告诉店家,这东西不是他自己家的,是他的朋友送的。有一次他去一个朋友家玩儿,朋友收藏了许多笔筒,要送他一个,让他自己挑,他就挑了这一个。沙三同忍不住插嘴问道,他为什么挑这一个?店家说,说明他还是有点眼光的。沙三同听了,心里暖了一下。店家又说,这种东西,虽然卖不出价,却有品位。店家看沙三同在注意他墙上的董其昌的字,他从沙三同的眼睛里就看得出沙三同的想法,他笑了笑,说,你是行家。停了停,又说,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董其昌当年因为落笔不工,没能高中,没走上仕途,后来清朝皇帝喜欢他的字,董书便成了每个学子进仕的基本门票,不学董书,就不能参加考试,可惜董其昌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店家看沙三同没有表示可否,继续说,其实这种说法也不知道对不对,因为另一本书上说,董其昌后来还是考中了的,也当了官的,那是因为他后来考试的时候,字写得好了,就是蕴秀淡雅的字体,后来影响了多少代的人呢。沙三同心思不在董其昌身上,而且店家所理解的董其昌,跟他对董其昌的了解也是有些差异的。不过沙三同并没有去纠正或者指出店家哪些地方说得不对,他只是耐心地等待店家说完。等店家一停下来,沙三同就问他,那个戴眼镜的人,你认得他吗?店家说,可以算认得,也可以算不认得。做我们这行的,进门就是缘分,出门还是朋友,至于他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做事,我倒是没有问过,好像是在一个什么机关吧。沙三同说,那他是不是经常来你这里?店家说,经常来。往后沙三同就有意识地守在这个店里,当然他并不是放弃了工作来守着。所谓的守,也讲究一个缘分。沙三同在休息日,就往这个店里来。店家也知道他在守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店家安慰他说,会来的,肯定会来的。沙三同果然守到了那个人。那是一个星期天,戴眼镜的人带来一块澄泥砚,让店家估价,店家估了价后,对方稍稍地还了一次价,很快就成交了。成交以后,店家对他说,有个朋友一直在这里等你呢,你们认得吗?戴眼镜的人就和沙三同打上了招呼。他们原本是不认得的,现在打过招呼,就认得了。他自我介绍叫顾全,就是顾全大局的顾全,沙三同也自报了名字。店家说,哈,我才知道你们两个人的名字。顾全说,知不知道名字无所谓的。店家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生意做成,名字不重要的。沙三同见他们扯开去了,赶紧拉回来,向顾全问起“鸡鸭鱼肉”的事情。顾全想都没想,就承认自己确实是卖给店家一个竹笔筒,上面刻的是梅花,笔法简单但很有意境。沙三同说,不是梅花,是荷花。顾全笑了笑说,我这个人粗心,也没有细看,我还以为是梅花呢。沙三同说,是晚清的竹笔筒吗?顾全说,我也不太清楚是什么年代的,我更不懂笔筒的收藏有什么学问,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因为熟悉这位店家,就拿来给他了。店家说,你拿来的第二天,就被他相中了。顾全高兴地说,到底是有喜欢它的人啊,我不懂这些,没资格留下它们,而且,放在家里,家属还嫌我占家里的地方呢,但是我相信肯定有喜欢它的人,它会去它该去的地方。沙三同想说,这东西本来是我的。但他看到顾全和店家笑容可掬,亲切的样子,自己把这样的话说出来,虽然不是直指顾全偷东西,但至少会惹得大家心里不适。他就换了一个说法,说,我家里原来也有这样一个荷花花卉笔筒。顾全说,还真有不少人收藏笔筒,我那个朋友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我那个朋友,喜欢笔筒简直走火入魔。你们都是收藏家,会不会你们认得呢,他姓计,我们都喊他计较,其实他这个人一点也不计较,大方得很。沙三同说,我不认得他,我其实不是专门搞收藏的,我只是一点爱好,我家里的一些东西,也不是特别用心收藏的,只是于有意无意之间,得来就得来了,不是专门去寻觅来的。顾全说,这才是高远的境界呢,我认得一些人,成天五迷三道沉溺于其中,反而长进不了。沙三同见他又走远了,赶紧又说,你的那位朋友,那位专门收藏笔筒的朋友,既然他这么喜欢笔筒,他怎么会送给你呢?店家也奇怪地说,是呀,我见过的收藏的人,都是拼了命往里刨的,怎么舍得送人?顾全说,这就是我这位朋友的与众不同之处,奇怪的是,他越是这样大方,进的东西就会越多。沙三同说,那你知不知道,你拿来的这个笔筒,计先生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作品集范小青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