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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子君(3)


  松子君象做文章似的,走马观花把周君的事说到此后,象是报告的义务已尽了,一枝烟,又重燃吸起来。
  “是家中知道了么?”
  “不是!”
  “是吵翻了么?”
  “不是!”
  “是伯妈回了京那人儿也返了家么?”
  “不是!”
  “是……”
  “都不是的,”松子君说,“还是好好的,纵或是伯妈返了京。这近于他的自苦,我所得结论是这样。他不知道享乐,却还想去这样一个人身上掘发那女子们没有的东西。他想这奶奶有许多太太们都不必有的尼姑样操行。这傻子,还在这上面去追求!不知道如果别人是只爱一个人的话,那你怎么能占有她?他不甘心在自己拥抱的休息中,让另一个也是年青的男子去欣赏她。他不久就发现自己理想的破灭,便沉陷到这失望的懊恼中了。事情也真糟!这小奶奶,对于世间的爱,总毫不放松,比朋友小了许多的堂弟,不久也在自己臂腕中了,而目光所及的,又还有堂弟那个十六岁的舅子。
  “那就放手罢,我是那么同他说了。朋友却说因了虽然发现这类足使热着的心忽然冷凝下来的事,但在行为中,她的静好,全然异乎浪冶的女人,又是很确实的一件事,因此,要放,也竟不能。贪着弥补这漏罅,而又无从把这人握得更紧,正如断了一股丝的绳子,把这爱恋的心悬着,待察见了此绳断处后,又不能即断,又不能使它在略无恐惧中安稳的让它摇摆,因此就粘上深的痛苦。
  “他先还想故意把事闹翻,好让那人儿从三表哥处脱离,同自己来正式组一个小政府!年青人呀,处处是要闹笑话的。
  ……“
  院墙的缺口上,露出一个头来,听差把松子君喊去了。
  “回头再来谈罢,文章多咧,”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说,从墙缺爬过去,松子君就消失到那一丛小小槭树林子后面了。一枝白色藤手杖,却留下倚到胡桃树旁边。
  把晚饭吃过后,日头已落到后山去了,天上飞了一片绯红的霞,山脚下,还可见到些紫色薄雾。院中树上的蝉,在温夜书的当儿,将放学了。山的四围,蝈蝈儿的声音渐渐热闹了起来,金铃子也颇多,盼望中的松子君,终于没有再来。
  “他希望我写一点什么咧,”松子君把脸故意烂起,表示为难的样子。是我们把昨天的谈话重提而起的。
  “那么就写呀!”
  “说是写,就提了笔,但是”——松子君从衣袋里取出来一束白原稿纸,“这里,却是写成了,笑话之至,见笑大方!
  改改罢,可以那就幸福了。题目我拟得是……“”把来给我瞧瞧罢,“伸了手去,松子君却并没有将那纸送过来。
  “我念,这字谁能认识?自己还将赖上下句的意思去猜啦。
  念着你听罢。不准笑,笑了我就不念了。我的题目是一位奶奶……“”嗤……“没有记到我们的约,听到题目,就不由得笑出声来了。
  “那我就不念了!可笑的多着咧,慢慢的罢。”其实,他自家,也就正是在笑着。
  “听我念完了再下批评呀!”
  “就是那么办罢。”我是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听他的。
  于是,他一直说下去。
  “因为我要俏皮一点,题目取做一位奶奶,不算滑稽么?
  下面是正文,莫打岔听我念完,再来批评罢。……关于这位年青小奶奶,一切脾味儿,性格儿,脸子,身材,我们可以摘录T君日记中的几段,供大家参考——参考什么咧?难道是这个那个,都有着那种福分去欣赏一下么?哈哈,我不念了。“
  “那你就送把我来!”
  求他,也是不行的。松子君却把那一束稿子塞到荷包里去了。他的脾味我是知道的,凡是什么,他不大愿意告给人的事情,问他也是枉然的,关于使他心痒的新闻呢,不去理他,他也仍然不能坚执到底始终不说的。我从许多事上就看出他的这类小小脾气了。有些事你问他,他故意不说,待一回,却忍不住琅琅的在你耳朵边来背了。因此这时我也就满不理会的样子,独自在灯盏下修理我的一个小钢表。
  松子君见我不理那稿子了,也象乐于如此的模样,把烟燃吸起来。
  “这里不是昨天还似乎贴了一张禁止吸烟的条子么?”
  让他故意扯谈,却不做声,坚执的待他心痒难受。
  “怎么,不理我了么?”
  我仍然不做声。在斜睇下,我见到他那脸还是很圆,知道是决不会在心中对我生了气,故依然大大方方去拨那小钢表上的时针。
  “你要说话呀!”
  “我是莫有说的。”
  “那你有耳朵!”
  “有耳朵又莫有话可听,别人是把一件新闻当成八宝精似的,还不是徒然生一对耳朵么?”
  “嗤……”松子君笑了。
  我知道他已软下来了,却故意不明其所说的意义似的,“什么可笑!我又不要说什么!”
  “你不要我说什么吗?那是我就——”
  再不乘风转篷,松子君的脸会要变长了。
  “你就赶快念那东西给我听!你不知道别人为你那一伸一缩不可摸捉的小小脾气儿呕得什么样似的!”这样的促着他使他“言归正传”,他就又从荷包里取出那一卷稿子来。
  送,是答应送我看的,但先就约下来,必得他去了以后才准我来看,因为这样一来,他才免得在我笑脸中,见出他文章的滑稽处,这滑稽,在松子君,写来是自然而然,不过待到他见到一个朋友拿着他的原稿纸读念时,松子君却羞愧得要不得了。松子君的条件是非遵照办理不可的,于是我把那一束稿纸接过手来时,就压到枕头下去了。
  “你在我去了以后才准看!”
  “一切照办。”
  “一切照办,还不准笑我!”
  这类象孩子气的地方,在松子君,真是颇多颇多的。但没有法也只好口上承应了。其实他也就知道这类要求是反而更叫人非笑不可的。但在别人当面答应了不笑之时,他眼前却得到可以释然的地方了。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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