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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伍后(3)


  “预备呀!”我是一见到那墙角三块为柴火熏黑的砖,就想起今晚上的油炒饭。
  因为看审案是一件顶无趣味的事,于是,我们几个先回了营的人,便各坐在自己铺上等候犯人的下来。
  “今天是应轮到我!”对于这有趣的勤务大家都愿意来担负。
  夜里是居然有了五个犯人。新的热闹,是给了我们如何的欢喜啊!我记得这夜是十个人全没有睡觉,玩了一个通宵,象庆祝既失的地盘重复夺还的样子,大家一杯又一杯的喝着。
  楼上桂生的七叔喊了又喊“大家是要睡”,在每一次楼上有了慈爱的温和的教训后,大家又即刻把声音抑下来。但谁都不能去睡!我们又相互轮到谈笑话,又挑对子两个人来练习打架。兴还未尽,天就发白了,接着,祠堂门前卫兵棚的号兵,也在吹起床喇叭了。
  五个犯人之中就有二哥在。到两天以后,我们十个人便全同二哥要起好来了。知道是二哥之所以坐牢不是为捐款,是为了仇家的陷害,不久便可以昭雪以后,便觉得二哥真是一个好人,而且这样的好人,是比桂生家七叔辈还要好。大致二哥之善于说话,也是其所以引起我们同情的一种罢。他告我们,是离此不到二十里的石门寨上人,有妈没有父亲。这仇家是从远祖上为了一个女人结起的,这女人就是二哥的祖母,因为是祖母在先原许了仇家,到后毁约时打了一趟堡子,两边死了许多子侄,仇就是那么结下。以后,那一边受了他们祖宗的遗训,总不忘记当年毁约的耻辱,二哥家父亲就有过两次被贼攀赃污盗,虽到后终得昭雪,昭雪后不久也就病死了。二哥这次入监,也已经是第二次,他说是第一次在黔军军法处只差一分一秒险见就被绑了哩。
  问他:“那你怎不求军队或衙门伸冤反坐?”
  他说:“仇家势力大,并且军队是这个去了那个来,也是枉然。”
  又问他:“那就何不迁到县里去住?”
  说是:“想也是那么想,可是所有田坡全是在乡里,又非自己照料不可。”
  “那你就只可听命于天了!”
  他却轻轻的对我说:“除非是将来到军队里做事,也象你们的样子。”
  二哥是想到做一个兵,来免除他那不可抵抗的随时可生的危险的。但二哥此时却还正是一个犯人。怎么有法子就可以来当兵?他说的话桂生也曾听到,桂生答应待他无事出狱后,就为他到他爹处去说情。
  因为是同二哥相好,我们每夜的宵夜总也为他留下一份。
  他只能喝一杯酒。他从木窟窿里伸出头来,我们就喂他菜喂他酒,其实他手是可以自己拿的,但是这样办来,两边便都觉得有趣。象是不好意思多吃我们的样子,吃了几筷子,头便团鱼样缩进去了,“二哥,还多咧,不必客气吧,”于是又不客气的把头伸出来。在宵夜过后,二哥就为我们说在乡下打野猪以及用药箭射老虎的一些事。有时不同他说话他仍然也是睡不下去,或者,想到家中的妈吧。在我们还没有同二哥很熟时,二哥的妈就来过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高大乡下人,穿蓝色衣服,在窟窿边同二哥谈了一些话,抹着眼泪就去了。问二哥才知道那就是他妈,知道这边并无大危险,所以回家去照料山坡去了。他妈第二次来时,我们围拢去同她说话,才看出这妇人竟与二哥一个模样,都是鼻梁骨高得极其合式,眉毛微向上略飞,大脚大手,虽然是乡下人样子,却不粗卤。这次来时为二哥背了一背笼红薯,一大口袋板栗,二哥告她在此是全得几个副爷相看护,这一来却把老太太感动了。一个一个的作揖。又用母亲样的眼光来觑我们,且说自己把事做错了,早知道,应当要庄上人挑一担红薯来给大家夜里无事烧起吃。最后这老太太便强把特为她儿子带来的一袋栗子全给了我们,背起空背笼走了。其实她纵不把我们,二哥的东西,我们是仍然要大家不分彼此的让着来吃的。
  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缘故,每次要桂生去他七叔处打听二哥的案件,总说是还有所候,危险虽没有,也得察明才开释。
  既然是全无危险,二哥也象没有什么不愿意久住的道理了。我们可没有替别人想,当到大家都去山上打雀儿时,一个人住在这栅栏子里是怎样寂寞。照我们几个人的意思,二哥就是那样住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若果真是二哥一日开释,回了家乡,我们的寂寞,真是不可受的寂寞呀!
  有一天,不知姓齐的那猴子到什么地方抢来一个竹管子,这管子我们是在故乡时就见到过的。管子一共是七个眼,同箫样,不过大小只能同一枝夺金标羊毫笔相比。在故乡吃了晚饭后,大街上就常有那类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汉,腰带上插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东西,一面走一面把手中的管子来吹起,声音呜呜喇喇,比唢呐还要脆,价值大概是两个铜子一枚,可是学会吹的总得花上一些儿工夫。桂生见到那管子了,抢过来吹,却作怪不叫。我拿过来也一样的不服我管理。
  “我来,我来!”二哥听到外面吵着笑着,伸出头来见了说。
  “送二哥试来吹吹!”桂生又从我手里抢过去。
  呵,栅栏里,忽然呜呜喇喇起来了。大家都没有能说话。
  各人把口张得许多大,静静的来听。不一会,楼上也知道了,一个胡子书记官从栏杆上用竹篾编好黄连纸糊就的窗口上露出个头来,大声问是谁吹这样动人的东西!大家争着告他是犯人。二哥听到有人问,却悄悄的把管子递出来了。桂生接过拿上楼去给那胡子看,下来时高兴的说七叔告二哥再吹几个曲子吧。二哥是仍然吹起来,变了许多花样,竟象比大街上那卖管子的苗老庚还吹得动人。楼上的师爷同楼下的副爷,就呆子样听二哥吹了一个下午。
  到明天,又借得一枝箫来要二哥试吹,还是一样的好听。
  待到大家听饱了以后,就勒着要二哥为指点,大家争到来学习,不过,学到两三天,又觉到厌烦放下了。可是我因此就知道了吹箫的诀窍,不拘一枝什么箫,到我手上时,我总有法子使它出声了。这全是得二哥传的法。二哥还告我们他家中是各样乐器都有的,琵琶,筝,箫,笛子,只缺少一个笙。
  在乡中,笙是见也无从见到的,但他预备将来托上常德卖油的人去带,说是慢慢的自己来照了书去学。
  音乐的天禀,在二哥,真是异样的。各样的乐器,他说都是从人家办红白喜事学来的。一个屈折颇多的新曲,听一遍至两遍也总可熟习,再自己练习一会,吹出来便翻了许多更动人的声音了。单凭了耳朵,长的复杂的曲子也学会了许多。自己且会用管子吹高腔,摹仿人的哼着的调子。又可以摹仿喇叭。军歌也异常熟习。本来一个管子最多总不会吹出二十个高低音符的,但二哥却象能把这些三个或四个音揉碎捏成一个比原来的更壮大,又象把一个音分成两个也颇自然的。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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